三七一 厚土之堂(二)

君黎望向窗外。「是尼庵還是道觀,又有什麼不同?你們雲夢教重‘心念’,師太也說過一切外在都不過是幻惑,尤其闌珊一支擅形面之惑,豈不是最該懂得形面之事,原最不必當真?我只不過看到這地方陰陽平諧,很是合我心緣,至于它是個什麼樣子,倒也不是那麼重要。」

「怎麼個陰陽平諧?」沈鳳鳴很是好奇。

「陰陽平諧,是說此庵面南向陽,自建庵以來為眾位師太所居,又生陰柔,便互為制衡;後來竹林漸密,樹蔭漸攏,將陽正遮走了不少,卻也便正巧庵中女尼也漸漸少了所以,在我看來,厚土庵之所謂‘日漸荒敗’其實也未見得是因什麼外在緣故,反不過是此地自保一方平和的天然結果罷了。」

「如此听來這地方倒也有些妙。」沈鳳鳴品出了其中幾分意味,笑道,「難怪你方才出去轉了那麼久,原來卻是去山前山後看風水了。」

「論風水說不上絕好,不過黑竹會原有殺伐之性,自帶三分凶戾,也當不起太吉秀的所在。這地方傍山靠水,原屬佳處,偏生地勢斜掛不平,尤其後山陡峭,又帶了些別樣的變數,很有種‘禍福相倚’的微妙。」

淨慧已道︰「這厚土庵本也非屬貧尼所有,貧尼不過暫時忝為代管,如今庵堂荒蕪,正是心中慚愧,倘若道長能予致用縱然非是以其原本的方式,貧尼亦是不勝感激,豈還會有半分不願。只是……庵堂到了今日,只余正殿完好,貧尼終不忍親手將它也送至佛堂崩塌、聖像傾覆之境,若道長真能不計佛道之隙,對觀音殿不予損毀,貧尼也便無有他求了。」

「這個容易,師太不必擔心。」沈鳳鳴連忙道,「他方才不是說了麼,形面之事,他不放在心上他看著那正殿觀音,心里定只當見的是他們道家慈航真人我替他應了,不拆,決計不拆。」

君黎看了他一眼,笑笑道︰「我此番所求是為黑竹會,非是為了玄門,故此無有信仰之別,師太盡可放心。不過既是為了黑竹會黑竹會是個談金論價的所在,接了生意要收好處,拿師太的地方,也不能一毛不拔。」便向沈鳳鳴道︰「舊日賬目我也沒有,只有這次‘酬金’里,不是會里拿了三成麼,我看不如讓給師太和庵里諸位。反正是為了黑竹會,總也合乎情理?」

「隨你。」沈鳳鳴露出無謂之色來。他見淨慧猶待推拒,便道︰「師太不必跟他客氣,收下也便收下,便當是他向厚土庵舍了筆香油錢。只不過嘿嘿,這怕也是頭一遭有道士來做佛門的‘施主’、‘檀越’吧?」

淨慧不免一笑,便也不再推辭,斂衽道謝。

天光過午,日照不盛,但在這南坡之上還是頗有暖意。因知厚土庵里食材已是貧薄,幾人自是婉謝過留食之意,告辭出來,原路下嶺,至山腳處才小憩了片刻。

沈鳳鳴將幾個帶出來的肉餅分給兩人,道︰「早知這個厚土庵如此短缺不濟,便該帶點素食米面來。」

「也不必擔心。」君黎道,「厚土庵雖荒,可泥人嶺卻林木茂盛,即使入了秋也不見露出枯萎之態。我方才見庵中有一小塊菜地,加上山間鮮蘑果實,單論飽暖總是足夠了。」

「你方才說庵里陰陽平諧,」秋葵道,「可照你那說法,你們黑竹會都是男子,搬了過來,豈不是又要陽盛陰衰?」

君黎笑起來。「你最是不信我這一套,這一回怎麼這麼當真?」

「先前說得那麼玄乎原來是胡說?」沈鳳鳴忍不住接話,「枉我還在擔心黑竹會能把這地方鎮住不能!」

「也不算是胡說,只不過風水之類,若順宜自是最好,縱然有不足,只要不是太過凶惡,總也有辦法變改。」君黎道,「這里又不是什麼窮山惡水的,哪里談得上‘鎮’不‘鎮’了,當然還是以合緣為上你不覺得厚土庵一周都種滿了黑竹,很是有緣麼?」

「扯了半天,你喜歡這地方,就是因為它種了一圈竹子。」

「臨安山間多的是江南竹似這樣成長近百年的紫黑竹卻很少見。若舍了此地,再叫我到哪里去尋這般共濟而生的緣分。」君黎笑道。「如今北有‘金牌之牆’,我們在此地再建一處‘厚土之堂’,也算是個呼應了。待遷來之後,我想著,就借鑒‘金牌之牆’以八卦為陣的外殼,將此地的外牆也作些修整,里面的格局大體不去動它,正殿固然不去拆倒,卻也可改建為整個厚土堂的樞紐所在;後殿空著,恰好成為主廳只是那殿堂有些腐朽,須得換入一些銅石立柱,不可盡數采用木質。」

「你想得還真快不過還是待改日丈量之後再行具劃吧。」沈鳳鳴將手里食糧吃了,抬頭看天。日色愈發淡了些,仿佛是要起風,整座山的樹影嘩啦啦連成了搖動著的一片,來回地伏過倒去。

「要不早點回去吧,怕是要變天。」他開口說道。

君黎卻向北面望了望此間往北去,距離凌厲的竹林所居還有些腳程。他想了想,便道︰「你們先回一醉閣,我既出了城,干脆去一趟凌大俠那里。」

秋葵大是驚訝,「你……你怎麼就顧自走了?我一個人回去的話,朱雀要是問起來……」

「你若不嫌辛苦,要不要與我同去?」

秋葵正要答應,不防邊上沈鳳鳴重重咳了兩聲。她愣了一愣,向他一瞥,果見他正擠眉弄眼地搖頭,儼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眉心微蹙,便是這一頓之間,心里突然省起件事,一時竟答不出話來。

她自是決不想留下來的倘與沈鳳鳴獨處,這下午只怕逃不掉了糾纏。可是方才沈鳳鳴說過君黎要為了刺刺去逢雲道長的墳上叩頭凌厲也是君黎的師父吧?至少是個「半師」他此去是不是也要向凌厲稟明與刺刺之事?那時,自己在一旁,又像個什麼呢?沈鳳鳴該是在提醒她莫要自找尷尬,可這樣的所謂善意此時卻偏偏更充滿羞辱與譏嘲的惡意吧像一切落井下石之輩應有的陰暗本心。

「怎麼了?」君黎見她發愣。

「我……我就不去了吧。」她用力擠出一句回應,「凌公子避居城外,想必也不喜太多人知道他的住處。」

君黎笑道︰「這個倒不必擔心,凌大俠和……」

「我難得能在臨安外城這麼久,下午我自己四處走走好了。」秋葵口氣冷冷,竟顧自起身走了。

君黎不知她為何突然不快,只得頓了話頭,也起身道︰「……那好,傍晚一醉閣里會合。」

沈鳳鳴也道了辭,緊了好幾步才追上了秋葵,喊道︰「湘夫人,你走這麼快做什麼?」

秋葵沒有接話,低頭走得越發快了。

「一會兒去哪里走走?」沈鳳鳴便笑道,「難得湘夫人有空,卻恨是要變天,待我想想有什麼所在得以消磨消……」

話語未竟,突然停住,只因他一閃間好像瞧見,秋葵的臉頰竟濕了。

他有些驚異。在他記憶里,秋葵從不肯在人前落淚尤其是在他面前。「出什麼事了?」他忍不住伸手將她一拉。秋葵站住了,垂著頭,只泥塑般一動不動。

「怎麼了?」沈鳳鳴遲疑著道,「……我也……也沒說什麼吧?」

他听見秋葵低低冷笑了聲。「你是沒說什麼。你不過就是……在心里嘲笑我吧?」

她忽然抬起頭來。風一下吹散了她游走覆面的散亂發絲,那面上的淚痕猶自未干,令她整個人都透出一種陌生的孤寂蒼白。「你為何要提醒我你就由得我自去,由得我尷尬、落魄、難堪,不是更好!」

沈鳳鳴一時有些未懂,愣了半晌,才道︰「你以為我方才是在提醒你這個?」

「難道不是?」

「我想叫你別跟著他去,因為我想你這下午能與我一起你看不出來?」

秋葵一時有些遲疑。她回想起沈鳳鳴方才的擠眉弄眼,一時竟不能確定一切是否真的是自己多心他難道真的只不過是自私地想要留下她,而不是出于那個讓她難過的「善意」?

只幸運風在此時稍許平靜,長發虛虛掩掩地遮去了她面上的一些表情。但沈鳳鳴的心還是沉落下去了他的意思何其簡單淺顯,可她卻只記得在另一個人面前的尷尬、落魄、難堪,以至于將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會錯了意就連他的邀約都鍍上了他人的顏色。

他面色有些慘淡。「看來是我高興得太早了些我以為難得你今天願意出來見我,以為你還肯為我留了下來,卻原來一切事情本與我無關。你出來是因了他,若跟他去是因了他,現在留下來也還是因了他你寧願去猜他那些子虛烏有的可能,也沒半點把我放在心上。」

秋葵不想否認。「是啊,」她回答得很快,甚至沒有去看沈鳳鳴的表情。「所以你往後也別……也別再跟著我了!」

她掙月兌出手臂來,又一次走得飛快,快到,她甚至覺得身體輕飄飄的。整個路途都陰了下來昏沉的陽光比陰天更陰鷙,直照得她心頭一片空白,照得她渾身發冷。

她在轉過山邊時停了下來。她不屑也不敢回頭看,她只是听著。

沒有聲音沈鳳鳴沒有跟上來。草木橫生的小徑,只有風聲和自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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