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六 東水江下(二)

夏吾至。夏琰將這個名字默默于心中念了數遍。在听到這個故事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祖父的名姓。

可惜那位江北義士去世得早,夏吾至獨任盟主,因為身在都城,多有掣肘,也受了朝廷矚目,後來受旨司防禁城,只能讓出了盟主之位。傳聞里說,他感念舊友犧牲之奮勇,力排眾議,硬將那江北義士唯一的弟子推上了盟主之位。這曲姓弟子雖然人品武功出眾,畢竟是晚輩,夏吾至擔心眾人心中不服,便對他極盡指點佐扶。這位繼任盟主也未叫他失望,威信日盛,不出兩年,處事漸也已不須再倚仗老盟主情面。恰在此時,夏吾至出生未久的孫兒患了重病,莊里上下甚為不振,他無暇兼顧多處,自此才下定決心,真正淡出了江下盟。

夏琰知道——這個重病的孩子正是自己。據說當時江下盟主也出面找了不少名醫來看,雖然並沒什麼起色,不過也足見這繼任盟主對夏家莊、夏吾至感激之誠。今日的盟主若是他的養子,想必也不該作出對夏家莊不利的事情來吧。

「君黎公子認為——我說得不對?」宋然見他沉默,開口探問。

夏琰搖搖頭。「下次然兄再去建康,若是便利,也帶上我——我總想去踫踫運氣,說不定就能結識了這位神秘的盟主。」

宋然大笑道︰「我勸公子不要有這個念頭。今日武林,黑竹首領可比東水盟主神秘得多了,公子可得自重身份。你若與他見了面,保不齊反成了他出名的機會。」

雖是在笑,不過夏琰也听出他話里是有一半的認真,只好默默然,不再多提。

天色已十分不早,兩人當下里按約分頭回城。宋然暫時是借住在太學友人家中,告辭了加快步子先行;夏琰獨自一人,便走得漫不經心起來,頭腦中翻來覆去地,總還是記掛著前幾日刺刺從夏家莊回來時,提到夏琛看起來似不甚喜歡東水盟來使。縱然知道東水盟與夏家莊有那般舊情淵源,縱然今天宋然一番話也不無道理,他還是消不去對此事的疑慮。

二十多年了——祖父和那位繼任盟主都先後過世,他們之間的叔佷之誼在身後還留存了多少,沒人能保證,甚至,江下盟連名字都已不復存在。「東水」二字固然也是來自最初盟約締結之地東水村,可盟約的抗金本義早已失去了——大宋偏安江南漸已日久,誰都知道單靠幾個武林中人結盟早已扳不回頹勢,後輩子弟即便武功造詣能勝過前人,對盟約的執著卻遠遠不如。先前的打听中已經得知,江北、中原人士早就次第退出了東水盟,只剩下江南武林還能借此盟稍許互通有無,與其說東水盟是江南正道之盟,不如說——是沒有了其他作用而淪落為此。宋然說那新盟主無所作為,可此事想來也非他一人能力挽。國之都城本就在江南,這些武林世家倚仗的利害已非僅草莽江湖般單純——一個失去了本義的松散聯盟,原無法在他們心里佔了多重的分量。盟約之所以還未解散,或許只不過因為江南武林的確沒有其他能承載這一些聯系的組織,誰也不願開口提起退出罷了。

他漫漫走到南城——也不知是有心還是不覺,竟還是往一醉閣走來了。來了也好——這幾日大多都在泥人嶺,說起來——就連刺刺,也好幾天沒見了。

他吸了口氣,整了整亂緒,往閣里踏入。小小的地方已掌了燈,可依舊暗沉沉的,與往日一樣冷清非常。大概是太晚了,閣中竟然一個人也沒有——就連掌櫃的、連阿合、連秦松——都不在堂上。

櫃台旁的門後忽傳出一陣眾人的大笑。他吁下口氣來。這些個小子們——不知聚在後廊說些什麼,竟至于這樣開心。

他走近往那後堂的門一推,只見眾人都圍在刺刺那間屋的門口。一個站在靠外的少年先看見了他,叫了一聲︰「大哥來了!」

幾個人連忙掩了笑意,互使眼色,屏息低眉。阿合叫了一聲,「干活了干活了。」兩三個小二打扮的便往前堂趕,掌櫃的夾在其中,也笑眯眯地向外走去。

夏琰也不攔,待幾人出了堂門,這邊刺刺早就迎過來,「君黎哥,你怎麼來啦,怎麼——這麼晚還過來?」

「從城外回來,就來這里了。」夏琰道,「你們在說什麼?」

「你過來看啊。」刺刺不答,只拉他到自己屋里,「今日我和秦姐在街上逛了好一陣,你瞧這些好不好看?」

夏琰已見得了鋪開的紅緞與金線——就算刺刺不說,他也猜到了她是在準備著一個多月後與自己大婚時的嫁衣。他忽有些莫名的愧疚——他這幾日幾乎全然不曾想到過這件事。

「你們方才……就在說這衣裳?」他有點訥訥。

刺刺咯咯笑道︰「我剛才想了幾個吉服上的繡樣,打算先繪下來,看看哪個好。本來就我跟秦姐兩人在這里,阿印卻把人都叫了來,說要幫我一起選。他們哪里懂得這些繡紅的事嘛,當然就圍在那說笑話。」

「說什麼笑話?」夏琰皺著眉頭,「他們倒閑得很。」

「你別生氣嘛。」刺刺吃吃笑道,「還不是見著你要成親,在說——那天要怎麼捉弄你。」

夏琰回頭,一群人早就跑空了,只有阿印還躲在門邊竊竊發噱。刺刺越發抿嘴笑道,「他們還天天與我打賭你會不會來,我還以為今天又賭贏了,剛把錢收進來呢——你卻來了。」

「你——你就這麼希望我不來?」夏琰有點意外,「你每天都賭我不來?」

「不是啊。」刺刺挨近他,嬌俏笑道,「你來了,我賭輸了都高興。」

她的樣子令夏琰心頭酥暖地動了一動,所有的煩躁不安才忽然沉靜下來,如輕塵被細雨濛落。不過,當著秦松和阿印的面,他不似刺刺什麼樣話都肯說出口來,只能轉開了目光,指著那紅緞低低道︰「你——你這麼辛苦做什麼,叫人來做不就好了,何必要自己裁縫。」

「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刺刺擠了擠鼻尖,「你忘啦,我可是‘金針’的傳人——叫別人縫衣裳,也未必有我自己做的好。」

她說話間取了桌上金線,抬手與腕上金釧一踫,道︰「你看,這顏色與你送我的鐲子是不是很相配?」

她的面容煥然而燦,像發出了光來——夏琰知道,她是真的雀躍歡喜,為著自己今天來了——為著終于要與自己成親。

「你怎麼樣……都是好看的。」他看著她,像是自語。

秦松到此時才總算想起該回避,連忙拉了阿印出去了。刺刺倒是不覺,取來量尺,「正好也給你量一量,待做好了我的,也要做你的喜服。」

夏琰只好由她比量,口中道︰「還有一個多月,來得及麼?」

「來得及——你的厚土堂一個多月都要建好了,我這兩件衣裳有什麼做不好?只要沈大哥、秋姐姐他們能來得及趕回來,就萬事大吉啦。」

「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鳳鳴說過,十月頭上,也就回來了——他那麼好熱鬧,還肯錯過了這機會?」夏琰笑道,「他還與我說,將來——他若與秋葵成親,我不論在什麼地方——哪怕跟你在東海西域、南荒北莽游山玩水,都定須給他到場——他又怎麼敢先誤了你我的日子。」

刺刺忍不住嘻嘻笑道,「那就好啊。」一停,卻又露出幾分擔憂之色,「可也不知……他們在那里怎麼樣了,到現在也沒消息傳來。」

夏琰心中知曉,沈鳳鳴等人應該才剛剛抵達洞庭未久,此時自然沒什麼消息傳回。但這份擔心總是不可免。不過,這一趟行動勝算並不小,也確不必忡忡悲觀。退一萬步講——十月廿六的婚期如今已傳出去了,即使真有什麼樣的事,怕也改變不了了吧。

室內暖燈映著霞帔,對面相望、情愫涌溢的兩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一場他們分明都沒有參與的洞庭之戰,又會怎樣左右了這段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姻緣——

「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可惜,岳陽樓二十多年前損于大火,至今不曾修繕。

秋葵獨坐窗邊,遙遙望著不遠處的岳陽樓在夜色之中黑憧憧的殘影。這間小屋——是武陵侯風慶愷為她特意安排的臨時居所。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
本站推薦︰ 夜的命名術 武神主宰 末日我有超級求生系統 怪獵聊天群 我的人生可以無限模擬 網游︰我騎士號血超厚 我有一身被動技 這個外掛過于中二 妙醫聖手 萬相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