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六 殘音徹骨(三)

燈火因為俞瑞的高亢晃了幾晃,差一點熄去了光亮。夏琰沒有說話。他突然有點恐懼——每一次他發現一些自己未知的事情在面前揭開的時候,都會有這樣的恐懼。顧世忠、程方愈——如果真的殺了徹骨,也是因為徹骨阻擋了他們尋到琴聲主人的去路——他知道在自己未曾深想的世界里,那些曾有恩于自己的、曾真心善待自己的人都沾染過許多血腥,可是當那血腥這樣具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他還是有一種深深的荒謬感,仿佛這整個人間都不再真實——仿佛他自己都要找不到該信任的真實。

「為了確證這個猜測,我細細檢查了那件焚毀的屋子。」俞瑞續道,「那屋子早已燒成一片廢墟,就算真的曾有人在那里奏琴,那樣的烈火,皮肉骨骼怕也盡數化了飛灰。但我還是在那里收集到幾件不曾完全銷蝕的東西,後來見了神君,與他說起時,他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小塊被燻黑的物事的形狀——那應是支起一具長琴的其中一足,原本多半是金瓖玉的質地,那金已被熔盡,只余堅玉原形尚在。」

「也就是說,那屋子里確實是那個彈琴之人,青龍教發現了他之後,可能是對付不了,就放火燒死了他?」夏琰顯得不甚相信。「我見殘音鎮的屋子多有後門,如果真的起火,那人當然早就走了,不會坐以待斃。人走了,當然也不會留下琴。」

「我不知道。」俞瑞道,「這件事的真相究竟為何,我至今仍不知道——後來我也從未將這個發現告訴黑竹會的人,包括徹骨的親弟弟。畢竟一小塊琴足也不足以證明什麼,更解釋不了殘音之謎——每一個人都與我說,親耳听見琴音繞梁不去足有兩日——就算那人走了,可那琴分明應該燒毀了,難道它真是地府派來的樂師,還能人走音留不成?再後來,正好神君派我去追援柳使,我就想到了問問她——柳使最擅樂器,說不定對此有些看法。只可惜,我卻失手重傷了她,最終也不曾來得及問……」

夏琰黯然坐了一會兒,「這樣說來,這世上現在……只有程左使一人知道當日的真相了?」他回想起程方愈提及此事時,一口帶過,神色絲毫無異。當然——換作自己,大概也會覺得此事不足與外人道。

「听說程方愈與你還談得來,不過他畢竟是青龍教的人,多半也不會承認此事。」俞瑞冷笑,「我倒覺得不必舍近求遠——還有一個人,說不定比程方愈知道得更清楚。」

夏琰遲疑,「可是我義父他已經……」

「我說的是沈鳳鳴。」

「鳳鳴?」夏琰奇怪。

「你知道前一陣我在黑竹的時候,為什麼肯將沈鳳鳴帶在身邊?」俞瑞道。

夏琰又遲疑了一下,方道︰「我知道——他與凌大俠、張弓長都不太對路,可能正合你的心意。」

「哦?你還看得出來他與凌厲不對路。」俞瑞呵呵笑道,「你知道他為什麼與凌厲不對路?」

夏琰沉默。沈鳳鳴的父親死于蘇扶風之手,他想必早知,就算不報仇,也不可能對凌厲夫婦有什麼好感。但他不敢肯定俞瑞知道此事——他不敢輕提。

「因為他認識徹骨。」俞瑞已經自答。

夏琰才驚了一驚,「你說鳳鳴——認識徹骨?可是……十八年前?他……」

「十八年前,他是還小,也還沒加入黑竹,我也不知他在何時、何地認識的徹骨,不過……你有沒有注意過他的兵刃?」

夏琰仔細回想。很少看見沈鳳鳴動用兵刃,除了偶爾的、那隱于袖間的……

「匕首!?」他月兌口而出。

「沒錯,匕首。」俞瑞道。「他用的不但是匕首,而且正是徹骨的匕首。他為了叫我拒絕不得,在見到我的第一天,就將那把匕首給我看了。我當時追問他與徹骨是何關系,他不肯答,卻說將來若某一天我讓他成為黑竹的第一人,他就將這個秘密告訴我。」

「他……他真這麼說?」

「我也覺得他很大膽,大膽到敢這樣與我說話,這樣與我談條件,不過我當時手頭也沒有可用之人,所以便答應了。他倒的確幫了我不少忙,只是,眼下看來,我是幫不了他了——不知你們兩人的交情,可能讓他開口對你說實話?」

夏琰愣怔怔地坐著。他忽然發現,自己何其不了解沈鳳鳴——那些自以為已經探知了的秘密,原來也不是他隱藏的全部。

「他如果要說,早就對我說了吧……」他苦笑。「算了,我一不認識徹骨,二也不喜打探他人秘密。黑竹的往事,我知道這些已經足夠了。」

他站起身來,「打擾前輩太久,我先……」

「你真的不想知道嗎?」俞瑞仍在迫人地追問,「如果沈鳳鳴的匕首功夫是傳自徹骨,你就不想弄清楚——去年他帶人在鴻福樓埋伏,是真的如他所說,只是拖住青龍教眾人,還是想趁亂殺了席上的顧世忠與程方愈?如果那天不是凌厲偶然出現,他們兩人說不定根本活不到回青龍谷——即便如此,你義父還是死在黑竹會的手里——最後殺他的人固然是馬斯,但你認為沈鳳鳴是真的攔不住馬斯,還是不想去攔?甚至——他會不會根本就是在利用馬斯……」

「你想證明什麼!」夏琰面色蒼白地上前兩步,月兌口而出,「俞前輩,我有點弄不清你的立場——你口口聲聲希望徹骨還活著——如果你當真認為鳳鳴是想要給徹骨報仇,那他所做應該也是你心中所願吧?你與我說這些——難道你希望我阻止他?還是說——你說了這麼久,不過是找機會挑撥了我與他,讓你還能乘虛而入!」

「我還能怎麼乘虛而入?」俞瑞冷笑起來,「神君想來是準備將我關到老死,縱然你們斗個你死我活,與我又有何干系?老夫只不過想求得一個真相。我想知道——徹骨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死。你難道就沒有想到,魔教、魔音——沈鳳鳴、殘音鎮——這其中到底有什麼樣的關聯?不錯,十八年前,奏琴的不可能是沈鳳鳴,可他是魔教傳人,十八年前他的長輩應該還在吧?如果真是魔教的前輩,偶遇了那一場大戰,那也不是他們的錯,何必又要絕口不提,還是說,那一場大戰,正破壞了他們的什麼計劃?今天是你來尋我問起徹骨,既然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你難道就不想弄清楚,沈鳳鳴到底是想隱瞞些什麼!」

「嗤」的一聲,燈滅了,不知是燈油耗盡,或是受不住了這般抑壓的氣氛,牢室陷入永夜般的黑暗之中。

原來這天牢里,終究是這麼黯淡的。

良久,才听到夏琰開口,「那些事本是出于前輩的臆測——前輩可能無法明白鳳鳴立足之難、處境之艱。數月之前,世間還無人知曉所謂魔教的存在,如果當年那事真與魔教有關,他更不能提起——他根本不想旁人知曉他的身世,他更不想失掉在黑竹多年辛苦得來的地位。就我所見,至少,這麼多年,鳳鳴從沒有對不起黑竹,那麼黑竹又緣何要因為一些臆測,獨獨逼問于他?」

俞瑞一時沒有說話,仿佛已經對這場爭論不再抱有希望,只有一雙眼楮在黑暗之中攫住夏琰,一晌,忽道︰「你還記得——嶺南梅州,你的性命是老夫救的麼?」

「救命之恩,從不敢忘。」夏琰正色而答。

「既然你沒忘——那你就還老夫個恩情。」俞瑞道,「我不要你還我一條命,也不為難你要放我出去,不過是要你弄清楚殘音鎮一役的真相——難道你身為黑竹之主,連這一點事情都不該做?你不必諸多借口,你心里也很清楚,如果沈鳳鳴當你是朋友,絕不會因你一句問話就反目;如果他心里沒鬼,他自然會回答你。」

夏琰沒有出聲。他不知還能如何反駁。

他于黑暗之中向俞瑞躬身行了一禮,沒有再說一句話,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沉默地離去了。外面的天日還亮,亂風忽地就撲面吹來,吹得他束起的長發都要紛繁浮起。他不想,也明知不該因這世上任何一句言語對沈鳳鳴有哪怕一分的猜忌,可是這一顆心中此刻竟也紛亂如風中葦草。他與其說是不想答應,不如說是不敢答應——魔教是不是真的如俞瑞暗示的那樣早有所圖?徹骨當年是不是已與魔教勾結才背叛?即便這些往事都已與今時今日沒有瓜葛,可——心沉到最底時,他竟止不住想起一件差一點要忘掉的未解之惑——昔年慕容那些下落不明的易容與蠱術遺物,會不會也如匕首一樣,落在了沈鳳鳴的手里?那個始終無跡可尋、連單疾泉都束手無策的神秘人,會不會也與他有關?

雖然只是不經意的一想,夏琰已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心底否認這個猜測。不是,至少不會是鳳鳴——那神秘人到處挑撥是非,結果不過是令得青龍教聯手太子,與朱雀和雲夢教為敵——沈鳳鳴怎會自己去給雲夢教招來青龍教這個敵人?何況,霍新在青龍谷被人暗算時,沈鳳鳴一直好端端地留在臨安——那個神秘人,當然不會是他!

可是,他忽然又想起,從金牌之牆回來的時候,沈鳳鳴中途突然離隊,折去了一趟徽州。時間很短,不過一兩日,他後來說——是去徽州替自己取回那包逢雲道長的書信。當時就曾覺得這理由不免牽強,可因為那是沈鳳鳴,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而現在回想,那短暫的離去竟也能成為這個可怕的猜想的證據——若他那次其實是去找拓跋孤,就再好解釋不過了。沈鳳鳴本就懂得蠱術,易容術對他來說也不會難——他是否易容成了誰的模樣雖然未知,他用了什麼樣的說辭也未可知,可拓跋孤不正是在那之後忽然改變了主意決定與太子聯手,甚至一度決定舍棄單疾泉嗎?在自己陪著刺刺前去青龍谷的數日里,沈鳳鳴如果也悄悄離開臨安,搶先往返一趟,自己當然也是渾然不覺的!

心思竟已有些失控,混沌恍惚間,腦中不斷憶起許許多多關于沈鳳鳴的言語。那一時三支之會上,單無意跳起來高聲大喊︰「騙子!他就是個騙子!」——又一時秋葵與自己談起他的過去︰「他說那些事情他從沒與人提過,要我也當他是胡言亂語。」——更早時在京城巷里,刺刺在耳邊將信將疑︰「我現在真的糊涂了,到底他是不是好人?」——可就連朱雀都曾那般同意︰「若連他都不值托付,這世上還有誰值得托付?」……

而在這一切紛亂回憶之中,反復縈回難去以至于深刻于心的卻是那一個片刻——曾幾何時在南下路上,沈鳳鳴舉著那杯劣酒笑向自己︰「道士,我沈鳳鳴,是將你當朋友的!」

他停下步子,截住自己的一切念頭,仿佛害怕太多太快的閃回會在一瞬間,割裂了「生死之交」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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