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 棋逢對手

「輪到你們了。」程方愈在走近。雖然此刻他手中已經沒有兵刃,可這一雙手卻比世上大部分的手都更可怕。

歐陽信卻走上前去,「等一等。」

「怎麼,你們還有話說?」

「哼,程方愈,你雖然已經忘了我們,但我們兄弟三人,從沒一刻忘記十八年前‘徹骨’的舊恨。今日我們技不如人,命喪你手,無話可說,但你至少要听過了我們兄弟三人的名姓!」

程方愈若有所思,「十八年前……」

「我這兄弟,叫石志堅;方才死于你手的,是吳天童。我,叫歐陽……」

他說著「歐陽信」三字,忽然和身整個向程方愈撞了過去。他身法奇詭,自有一套貼身窒人的本事,只苦于沒有機會近身。此時雖知機會極為渺茫,可反正已是必死,又為何不最後一搏?

一旁石志堅方反應過來,阻之不及,已是心膽俱裂。程方愈手上的勁力何其厲害,近身之下,若叫他一爪穿身而過,只怕就連心肺都能掏了出來。他不及細想,雙手雙匕,也和身撲了過去。

也便是在這個剎那——程方愈已經準備出手的剎那——他忽然听到一縷風聲。風聲是從腦後傳來的——從吳天童死去的方向。它來得如此之迅,迅得程方愈听到的瞬間,一縷柔息已化為颶颱之厲。他再顧不得了那兩個亡命之徒,只因他再不躲閃這道風,就也要亡命了。

雖然倒轉縱身而避,可颶颱之後,一線血色還是從他頜邊滲了出來。一柄匕首跌落地面,歐陽信、石志堅心頭大跳,倏然抬頭——是不是吳天童還未死?是不是他以「徹骨」相擲,救了他們的性命?

江心的紅暈已經稀釋了,望不見半點波浪,只有岸邊一人多高的半枯蓼草次第搖曳著,像剛剛放走了什麼秘密。程方愈沒有立時回頭,反而坦然俯身拾起匕首——匕首很像方才殺死了吳天童的那一把,但並不是它——並不是「徹骨」。

他忽然笑起來。「我還在擔心今日是算錯了——幸好,幸好,你還是來了。」

他終于轉過身去。岸邊,那個和蓼草一樣灰暗的影子終于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現出了身形。

歐陽信和石志堅的劇跳的心沉落下去︰不是吳天童。可比沉落更多的還有震驚,只因他們從沒想過,在今天,此時此刻,他竟然還會出現在這里——而不是他應該在的地方。

「鳳鳴公子。」他們在他走近了之後,很自然地靠到了他這一側,不無警惕地怒視程方愈。

程方愈與沈鳳鳴,論起來只是一年多以前在鴻福樓上有過短暫相遇,甚至不曾有過正面交鋒。可這一次相見,四目相交,不知為何,兩個人卻顯得並不那麼生分。

「好久不見了,沈公子。」程方愈抹了抹下頜的血,嘴角牽動,「你這份見面禮,倒是有點驚心動魄。」

「是你。」沈鳳鳴表情陰鷙地盯著他看。

「當然是我。」程方愈故作驚訝,「不然你以為是誰?」

「你早知道我會來?」

「我猜的。」程方愈笑道,「我听說你想要我的命,但我沒想到你會派了這麼幾個……呵,這麼幾個手腳生疏的庸手……」

「庸手?若我沒看錯,你身上應該穿了特質的軟甲吧?若不是有寶物防身,你方才已經死了。」

「我這不是怕死麼?」程方愈哈哈笑道,「既然知道黑竹金牌要我的命,如果還不作點準備,那不是與自己這條命過不去?但我當真想不通,你既然這麼想我死,為何不是自己出手?」

「要對付程左使,他們三人足夠了。」

「可我還活著。」

「因為我也沒想到,你根本不是程方愈。」

程方愈愣了一愣,「我怎麼就不是程方愈了?我這手擒拿——使得不夠好?」

「單先鋒的心計和這手功夫一樣天衣無縫,瞞過了所有人——只怕就連令郎無意公子,都不知道他一路跟來的這個人正是他的父親吧?」沈鳳鳴冷冷地注視著面前之人臉上那道方才被匕首割裂的傷口,「若早知道是你——我根本不會來,也更不會把人送到你面前折損。今日算我輸了,‘懸河’的賬,我們將來另算。」

他向歐陽信等兩人揮手,示意要走。

「沈公子既然知道一切都是我算計的,那也該知道,既然來了,沒那麼容易能走吧?」對面的人終于肯伸手去撕面上之物——再是完美的人皮面具,被割出一道口子,終究是沒法再偽裝下去了。

石志堅、歐陽信已經倒吸了一口氣。縱然對面具之下的單疾泉不似對程方愈那般熟悉,可青龍教這個左先鋒,他們焉能不識。他武功詭譎多變,自己三人以對付程方愈的套路去對付他,自然是處處落在下風,再加上听他口氣,似乎早已知道有殺手要來行刺,井然有備,偷襲也便沒有多少意義了。

沈鳳鳴聞言,不怒反笑,「單先鋒有把握勝得了我們三個?」

單疾泉露出愁色,「倒是沒有把握。我就是很好奇,沈公子好像單單對程左使的性命感興趣,在下這條命,你卻好像看不上眼?」

「我昔日承過單先鋒的情,不想與你為難,單先鋒就不要在此出言挑釁了吧。」

單疾泉露出一笑。「沈公子真的以為我為迎接你作的準備,只是多穿了一件軟甲?」

「你不必危言聳听,這四周我早看過,沒有機關布置,也沒有旁人。」

「那是因為公子看的時候,人還未來。」單疾泉道,「既然知道黑竹會要埋伏,我當然要先給沈公子空出了地方來。不過這會兒……人應該到了。」

沈鳳鳴面色微變。小徑東頭已經傳來  一聲。「都說單先鋒料事如神,老朽還未肯全信,想不到這會兒過來,當真能見到沈大教主——單先鋒,這該不會是你又拿了人皮面具,變個戲法給老朽瞧的吧?」竟是關非故的聲音。

又一個聲音跟上笑道︰「是不是真的,我們動手試試就知道。」關盛竟也來了!

沈鳳鳴一顆心已沉落下去。關非故——他無論如何不曾想過,單疾泉的援兵會是正主兒關非故。單疾泉必是有極大的把握自己今日會出現在此,而且,他是真的要致自己死命,才會將關非故父子都叫了過來。那麼多天以來,他以為是自己用婁千杉利用了單無意,可現在看來卻是——單疾泉用單無意,利用了婁千杉!

「不知沈公子認為——以我們三人,對你們三人如何?」單疾泉施施然道。

歐陽信搶道︰「單先鋒,你這是何意?你……你已經辣手取了我們一人性命,莫非現在連我們大哥的顏面都不顧,要對我們趕盡殺絕?」

「是誰先要對誰趕盡殺絕,誰先不顧了誰的顏面?」單疾泉冷笑。「黑竹會本就沒打算放過單某,那也須怪不得單某今日無情。」

「我們又不知是你——我們要的是程……」

「好了。」沈鳳鳴抬手止住他。單疾泉不是程方愈,他不想在他面前提起當年那件事——提了亦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與單疾泉講道理更是全無必要,只因該懂的單疾泉當然早就懂了,既然要假作不懂,那麼也沒人能逼得他懂。

他已知今日不能輕易月兌身,唯一的法子也只是拖延時間。只要約定的時間一到,即使自己不出現,風慶愷和黑竹六組也會動手,青龍教與幻生界駐地同時受襲,單疾泉與關非故說不定便會不得不返去救場。

「看來這次我是徹徹底底叫單先鋒給戲耍了。」他面上露出氣餒頹唐之色來,「我到現在也沒想通,單先鋒是怎麼未卜先知的——能不能給我個明白?」

「以沈公子的聰明——想不明白?」單疾泉笑得狡黠。

沈鳳鳴搖頭,「想不明白。」

單疾泉道︰「不知公子可識得弈棋?弈棋之中,最忌不觀全局,只盯局部,又忌埋頭布陣,不應外變。當一個人對某件事情過于執著的時候,他便容易犯這兩忌——沈公子懂得利用犬子對那位婁姑娘之執著,卻忘了你自己對程左使的執著,也會被利用。」

「單先鋒,」關非故不耐,「你同一個死人說那麼多,怕也沒什麼意義。」

單疾泉嘆了口氣,「關前輩說得是啊。沈公子今日難逃一死——單某也覺甚為可惜。可誰叫青龍教與關前輩還有太子殿下結了盟,單某亦是無有他擇,便只能怨公子自己布棋不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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