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夜色如山

謝峰德面上反而露出獰笑來,「哎喲,杉杉,師父教你的那些功夫,你怎麼不用?」

婁千杉咬牙不答。一切闌珊幻術倘在謝峰德面前施用,必會被他以「萬般皆散」消解反噬,她慶幸這一柄軟劍還藏在自己腰帶之中,還能給予自己拼命的手段。

然而,驚覺之時,臂掌之間,氣力已軟弱下來——她不敢致用的「陰陽易位」,謝峰德用起來卻如魚得水。他內力遠勝婁千杉,簡簡單單一式「青絲之舞」中的「青絲縛」,便能令得她行動之力大減。

「青絲之舞」只不過是陰陽易位心法的第一篇,婁千杉倘若能稍許學得「萬般皆散」,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毫無還手之力。

單無意的狼狽並不比她稍減。謝峰德不過將「青絲之舞」篇的「凝氣針」稍許變化,那樹藤之上,殘葉碎片肅然站立,隨風化為尖鋒,銳利之意颯颯,月兌了藤蔓,反向無意飛來。無意不識這是幻術,只下意識想甩月兌了樹藤,一時又如何甩月兌得掉,只能連連後退。「氣針」固非實物,可幻覺侵入肌膚,周身如受針刺,內中痛楚實不可免。

謝峰德「嘿嘿」干笑幾聲,「小公子,得罪了。」倘不是忌憚身上的蠱毒而不得不听命于單疾泉,他豈會容這少年糾纏了這麼久。此時他有些後悔起初容得婁千杉將他解了開來,多了麻煩,一手抓住了那揮來的樹藤,手上用勁,藤蔓立時活了般游動起來,輕易掙出單無意手心。無意輕輕「啊」了一聲,那樹藤已向他足上纏到,將他一個趔趄拖倒在地。勁風隨即撲至——「十指聚八荒」的疾力,封住了他的雙踝和雙腕。

雙踝受制,便不能再站起;雙腕沒了力氣,便不可能解開自己足上捆綁。婁千杉艱難提劍,還待替無意將藤蔓挑斷,倏然風響,謝峰德的身形已然擋在其間。

「杉杉,」他涎笑著,「乖徒兒,听師父的話,莫再掙扎了。」

婁千杉退了一步。如永夜般的恐懼,再次涌到。她將那劍抬起,劈砍向身前這個黑影,可這個黑影卻像永夜般巨大,像永夜般不死。他只伸出手來——第二篇「赤袖之舞」中的「若火訣」,足以令婁千杉手中劍柄炙若沸煎。

「千杉,你快走,你快走啊!」單無意驚惶呼喊。可當然已經晚了。勁風拂動,婁千杉手中軟劍已然跌落。除了一雙赤手,她再沒有了任何自救的倚仗。

「說吧,你想——怎麼死?」謝峰德獰笑著,向婁千杉逼近過去。

「謝峰德!謝峰德!」無意嘶喊著,翻滾著想要立起,「你敢,你敢動她一根頭發試試,我……我殺了你!」

「我動她怎麼了?」謝峰德果然挑釁地撩動婁千杉的束發。少年的長發被撩落成少女,謝峰德的目中越發閃出光來。

便在這一息間,一串令人心悸的機械之聲越眾而出——毒針!隱藏在少女長發之中的機簧毒針,那支束起了她所有的最後的期待的機簧發簪,終于被牽動了!

婁千杉的心從未升得這麼高過——這可能是她這一生,這顆心的頂點。她要報仇了。她要殺死他了。執錄宋家的毒針,即使盲目之下無法命中要害,其劇毒也足以要了謝峰德的性命!

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她在心底祈求著,如每一個絕望之人都願意付出最大代價。只要他死了,她什麼都可以不要——所有的一切,她都還有機會重新來過!

毒針「突突」地從她的發中射出,謝峰德躲避不暇,兩枚暗器擦著他的頭皮,削刺出了一道醒目的血口。

婁千杉面上露出一絲絕處逢生的蒼白快意,欲待立時向他補上一掌,可手方抬起,面前的謝峰德卻發出一聲猙惡大喊,突然一把攫住了她的小臂。

她渾身一抖——她看見他猩紅著雙目,雙手如鉗,像被疼痛激怒的野獸。在完全回過神來之前,巨力已令她向後跌倒。

「小妮子,你還敢反抗?」惡獸的利爪如刀,撕裂開她的衣衫與肌膚。

屈辱的疼痛從心底發散向百骸,全部的力氣,在謝峰德面前也不過是將折細柳。跌落于地面的剎那婁千杉恍惚出神,仿佛……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起點。可是這一刻與任何一次都不同——因為,她這顆跌落于地獄的心,在僅僅剎那之前,還那麼那麼地高,高到她以為,一切可以永遠結束!

她以十指向他搏斗——劇毒只是還未發作,她期待著很快——很快他就會死,掙扎也許就能令自己免受最後一次屈辱。

耳中隱隱約約的,好像听到人在叫喊,明明很近,卻又似很遠。一定又是單無意。那個沒用的小子,沒有一次能保護得了她,此刻,除了在一旁叫喊,又能做些什麼?她在心中自憐——最終陪伴了自己的屈辱的,竟然也只有這個沒用的少年。

謝峰德此時已然失了理智,咻咻而喘,惡惡而咆。婁千杉從來是他隨意拿捏的玩物,從沒有一次能逃月兌得了自己掌心,只有那一次——那一次她竟敢埋伏了自己,令得自己差點丟掉了性命,不得不詐死月兌逃,將養許久才恢復如前。此後他一直四處打听婁千杉的下落,欲行報復,去年終于尋得,百般折磨之後,棄她敝屣自滅。數十年中,已數不清有多少女子不堪他的肆躪消生于世,他也實不覺婁千杉會與她們有什麼不同。她們如此柔弱,柔弱得不堪一擊——柔弱得他從未想過她們中有人還能夠——還能敢——再一次地——生出反擊!

他不是不知那暗器或有劇毒,可即便如此,他也要先將這個膽敢如此的女子強按于地,要將滿腔**與惡望迸發于她的身與心,要將這個幼弱而美好的身與心一起毀滅!

婁千杉的氣力,漸漸的,枯竭了。沒有人來救她。沒有人能來救她。沒有人會來救她。

她沒有注意到一旁單無意的面孔。——她又怎麼會在此時,轉頭去看單無意呢?就連真心如他,在今天之前,只怕都未曾真實地想象過,那個曾在他身下宛轉的女子,被別人壓在身下的模樣吧?

這樣也好吧。她的雙目漸漸空洞。如果沒有什麼能讓他退卻,就讓這一幕讓他永遠地退卻好了。

可忽然,她听到一聲驚心——好像是布帛之裂,好像是筋骨之錯——可都不是。她以余光瞥見單無意的腿動了一動——她以為絕不可能掙月兌的那個少年,竟掙斷了那捆綁住他的藤索。在後來的許許多多歲月里,她始終想象不到這少年在她有如一生般漫長的絕望片刻中,為她用去了怎樣的力氣。他甚至疼痛到站不起來,只將整個身體飛撲過來,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了謝峰德,將他掀翻于地。

他被封住氣穴的雙腕沒有絲毫力氣,但他還有這一雙手臂,這一對寬膊,這一個身體,這一腔凶蠻。他用出全部力氣,將四肢都緊緊勾住了謝峰德的四肢,將牙齒都深深嵌入了謝峰德的肉里。謝峰德怪叫連連,欲待掙月兌,可無論怎樣甩動,便是甩不月兌這個癲狂的少年。

婁千杉只驚得呆了。只那麼一瞬間的失措,她忽看見一潑鮮血自單無意口中咳出,噴濺在了謝峰德的肩上。不遠處就是崖邊,顯然,謝峰德深知若再不甩開了這少年,只怕要與他一同滾落山谷。此時他哪里還顧得上什麼蠱毒在身的忌諱,一式「若火訣」接一式「十指聚八荒」,在在皆擊入單無意那緊貼的身軀。

「無意……」婁千杉像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無意!」她忽然才驚起——像從所有的噩夢里終于驚起,顧不上那一身殘衫零落,攀爬著要伸手拉住那個少年的遠去。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觸到。

如依然在一場噩夢里——她看見他抱著謝峰德向崖下墜去,只有夜色跟在他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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