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二 相逢無歡

黃昏的一醉閣,日光已經照不進來,只余陰冷與昏暗漸漸升起,如急不可耐要佔據這人世的夜。

破敗的木門已經關起,雖然沒有鉤鎖住,也足以將一切行人拒于門外。牆角的桌邊只坐著夏琰一個人——他坐在這里好像已經很久了,可桌上什麼也沒有,除了——他不斷地將一個什麼小物件投進酒杯里,隨後又倒出來,如此反復,發出枯燥的聲響。

發出聲響似乎也只是他一個人的特權。他的面色如這將至的夜般寒冷,以至于——沒有一個人敢說話,就連老掌櫃偶爾不得不撥一撥算珠,都透了滿身的小心翼翼。

無影蹲在一旁不吭氣也有許久了,偷眼瞧了好幾次,才看清夏琰一遍遍投進酒杯的是一個黑色的扳指。天色漸愈黑沉,夏琰一投一倒的動作顯得愈發煩躁。老掌櫃算完了賬,與無影對視了眼,咽了口唾沫才下定決心開口︰「公子,明日還要早起,今天要不要早點休息?」

夏琰手上動作也只停頓了那麼一下,「你不用管我。」他只說了一句。隨即,那重復的聲響又起,仿佛——無波無盡的等待,就連他這樣修道多年之人都無法心靜,定要依靠這一點點聲音來記錄時間之逝。

老掌櫃仿佛還想說什麼,可躊躇再三,咽了回去,低聲道︰「那我先去後頭了,這燈給公子留著。公子若有吩咐,只管叫我。」

夏琰語氣沒有絲毫起伏。「無影,你也去吧。」

無影還有兩分猶豫,被夏琰橫過目光來,「去。」

這少年只能無奈「哦」了一聲,鑽進櫃台後頭,跟著掌櫃的往後堂去了。

前堂里只剩夏琰一個人的時候,他終于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怔怔看著那杯影不動。夜晚突然安靜,靜得——他到此時還覺得,什麼都不真實,什麼都如一場幻夢。

門外忽然一陣「得得」的馬蹄聲,這在這樣的小巷子里很是罕有。他仿佛是意識到了什麼,將手中扳指最後一次投在那杯中。門不出所料「吱」一聲被推開,燈火照出一張趕路之下顯得有些蒼白的臉。

「你在這啊。」沈鳳鳴一眼看見坐在堂中的夏琰,整個呼吸都像松弛下來,推門走入。不過他隨即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夏琰雖然坐在這里——卻沒有喝酒吃菜。他什麼也沒做,身邊連第二個人都沒有。

「我在等你。」夏琰動也沒動,冷淡的眉眼絲毫不見欣喜。「我本以為——你早兩天就該到了。」

「我也想早點趕回來,不過——總是沒那麼容易說走就走。」沈鳳鳴賠了兩分笑,走到近前,秋葵在他身後進了門來。「你收到我的信了吧?」沈鳳鳴向後堂的方向看了一看,「……刺刺,她還好吧?」

夏琰忍不住露出些微的冷笑,「你說呢?」

這口氣帶了幾分叫人不快的意味,縱是沈鳳鳴,也覺不甚舒服。他于他一桌坐下,「君黎,你跟我——用不著這樣說話吧?」他還是帶了兩分訕訕之意,「我不就是為此事擔心你們才著急回來,若是需要我當面與刺刺解釋,我總也……」

「不必了。」夏琰卻打斷他。「我想她也不想見你。」

「君黎?」原不想插話的秋葵有點按捺不住,「我知道發生這般事,你心中必不好受,可我們——我們也不比你好受啊。你別這樣,有話就說出來不好麼?」

夏琰看了她一眼。「我確實有話要問他。」

秋葵品出他這眼神里的意思,咬唇理直氣壯反而也坐了下來︰「這次的事情——我都清楚,你就算問我都一樣,用不著避著我。」

「是麼。」夏琰已經將目光轉向沈鳳鳴,「你確定,她都清楚?」

「你想問我什麼?」

夏琰冷笑了笑,「你告訴我,‘徹骨’是你什麼人?」

這個問題叫沈鳳鳴怔了一怔。「……這與這次的事情沒關系吧?」

「沒關系?」夏琰語聲忽然高了起來,帶了種異樣的激動。「我也希望沒關系,我也希望不必向你追問你那些秘密!可事實是,無意死了,黑竹如此死傷,皆因你一意孤行要暗算程方愈而起——你還敢說其中沒有關系?你臨走時答應過我,不向青龍教出手——你全數都忘了?還是這其實本就在你謀劃之中——這一切都是你的本意——本就是你在背後一手推動!」

「君黎,」沈鳳鳴忍不住道,「我實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一手推動?」

「你不明白?」夏琰冷笑,「徹骨當年死在殘音鎮,死在顧世忠和程方愈手里——你難道不是想給他報仇?還不止于此——你還想毀掉青龍教,毀掉當年被凌厲奪去的那個黑竹——我說得可對?你一直都在等機會,一直等到——你有了今日在黑竹的地位,甚至天時予巧,你有了魔教雲夢做你的靠山。你可敢與我說一句,那天你不是存了殺顧世忠之心才去的鴻福樓?你與馬斯那般不和,若非別有目的,你會與他合作?——你可敢與我說一句,單疾泉一直在找的那個神秘人不是你?你百般挑撥利害想看著青龍教與黑竹相與殘殺,還不就是因為你心心念念徹骨之死!這次遠去洞庭,你得了機會當然不肯放過程方愈——你有意借吳天童那三人之手,便似你當初借了馬斯之手——你以為只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完這番借刀殺人之事,青龍教和我都遠在江南,你只消編個理由,便無人會猜到你背後那番關聯。——擔心我和刺刺?呵,若不是這次你陰差陽錯不曾得手,而且還害死了無意,怕我追查,怕事情敗露,你又豈會這般心急火燎地趕來與我解釋!」

「你說我是那‘神秘人’?你說是我設計了顧世忠的死?你說我擔心事情敗露才來尋你解釋?」沈鳳鳴似被這番言語刺痛,愕然起身,面上皆是難以置信,「君黎,我不知你又听了誰的言語——我在你眼里,便就只如此不堪?」

「那你倒是否認啊。」夏琰也站起身來,對視于他,「你可有底氣否認?你可能予我一個自圓其說的真相!」

「子虛烏有之事,你要我解釋出自圓其說的真相?」沈鳳鳴氣極反笑,「君黎,所有的真相,我都在信中寫得很清楚了。我承認,我是存心想置程方愈于死地——甚至無意的死,我都不想推月兌——可誰告訴你這一切定要與徹骨有關?誰告訴你我要給徹骨報仇?你那些猜測可有一丁點兒憑據——難道只因我認得徹骨?」

「你說不出來是不是?」君黎只一字一字沉沉道,「你不敢否認是不是!」

沈鳳鳴霍然伸手按住桌沿,身體向前微傾了一分。「道士,我告訴你,」他也沉沉、一字一字道,「‘雙琴之征’是勝不是敗,而且連‘金主’都是我自己,我本來就一個字都不必與你解釋。你現在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隨便。」

「你站住。」夏琰見他轉身要走,身形驟然繃緊,「不說清楚就想走?」

沈鳳鳴頭也沒回。

「沈鳳鳴!」夏琰一手已握緊了劍鞘,手心都在發疼。

沈鳳鳴卻已打開了門。「我趕了幾天的路了,不想陪一個不識好歹的人說話。」他低低道,「當我沒來。」

老舊的木門「咿呀」一聲,大開,又「撲」的一聲軟軟合上。沈鳳鳴的身形隨之遁入門外的暗夜。

「沈……」秋葵下意識跟過去兩步,似乎想叫住他,可隨即還是停住了。她回過身來,望著還站在當地,不曾追趕,也不曾落座的夏琰。

「你那些話,當真……叫人心寒。」她遠遠地看著他。

夏琰將目光落到她臉上,似乎有些詫異。「你覺得……是我在胡說?你難道就沒發現他……」

「我只知,他與我,趕了這麼多天的路回來,他片刻都不肯休息,特意折去泥人嶺尋你,到了這里,他連自己家都不回,徑直就要來一醉閣——還不都是為了早點見你?還不都是因為他將你和刺刺放在心上、擔心你們?」秋葵咬著牙,「可是你呢,你見到他第一句,問的卻是他為什麼不早兩天回來。你更以那許多惡語追問于他——你又可知他自己都差一點丟了性命,你可有半句問起他有無受傷、傷勢如何——你可曾也將他當了朋友、放在心上!」

「我正是還將他當了朋友,所以才將那些話盡數直問,只想叫他當面說個清楚!」

「你那可是‘問’?你是直指了他,毫不予他辯駁的機會!」

「我如何不予他辯駁的機會了?」夏琰道,「只要他出言否認,我必還是願意信他——可他甚至都不敢直言以對!」

「他問你刺刺怎樣了,你又直言回答了麼?」秋葵道,「你已是那般語氣——難道他便定要如你所願一一回答你,他便不能生一回氣麼?若換作是你,你且試試,被人那般枉著,你還肯順著他人的意?」

夏琰看著她,一時沒有說話,半晌,方道︰「秋葵,真相如何,你其實也不知曉,你定要幫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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