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四 識汝之名(七折始)

臨安湖山西去十里,是一片低窪濕地。豐水節河闊波茫,船似飛梭;枯水時溪流潺緩,濘如灘涂。此間附近村鎮,多以捕魚育蠶為生,再偏遠些,便無人煙了。

當此深秋季,正是水低時,溪中勉強可行竹筏。一灰衣男子往那浩無人跡的蒹葭叢中一篙撐去,一人寬的竹筏溯游騰動,無甚擱淺,自繚亂蒼茫的水草間漾出一條路來。

葦草蕩盡,豁然開朗,濕潤長灘漸盡之處,煙雲水天難辨之時,隱隱現出兩間草廬的輪廓。他靠過去,跳下竹筏。周圍極淡謐,只聞水鳥,沒有人聲。直到把兩間廬屋周遭兜了一轉,他才見一個人影坐在另一頭水邊。朗朗日光灑在那人身上,卻將他一身衫照得像是霧色,直要與遠處那蒹葭叢一片了去。

「宋大公子,叫我好找。」男子嚷了一聲,大步向他邁去。人影聞聲回頭,手中收落一卷方自細讀的絹抄,及至見了他面目,稍許一怔,方認出來︰「……鳳鳴?」——

天氣很是晴朗。阿合哼著曲兒,在櫃台里撥弄算盤。

打算盤——這是掌櫃的新近教他的。來了此地之後除了下廚,至今也沒什麼特別的事用得上他——大多數時候,他們這些黑竹「殺手」,干的還是酒館「伙計」的生活。作為這一班十來個兄弟的「頭頭」,他覺得該有點頭頭的樣子——做菜之外,還得學會算賬。

他還完全是個生手,簡單幾筆賬加了三次都不對,只得放慢了速度,口中曲兒也停了,將算珠一粒粒莊而重之地撥動上下。好不容易,似是要加完了,他只覺大冷天的額上連汗都要滲了出來,仿佛這算數賬目,比遇敵對陣還難上一百倍。

但這最後一枚算珠想要撥起,珠子卻忽無聲地裂了道細縫。阿合指撫之處感覺得到其中從里到外的「格」一記爆脆。額上的汗忽然收冷,他猛抬起頭來。堂上破舊的桌椅間已經站著個人,不知何時進來的,寬大的暗紅色長袍連頭帶腳將他身形整個罩住,背光之下只看得見 黑的臉面之上,一雙冷盯住自己的眼楮。

阿合定一定神,可一顆心卻不受己控疾速飛跳起來,如已感知到了面前之人的威脅,根本無法以平日訓練有素的理智來壓制。手下一抖,好不容易走到最後一步的算術還是給全然搖亂——這一盤珠子,到底只好另行重新撥過。

「叫夏琰出來。」來客低沉道。

阿合吞了口唾沫。他當然知道自己不該表現得這般畏怯,可眼前這個人令他神勇不起來。「他不在這。」還好,聲音還沒發抖。「你有什麼事麼?」

「不在這?」來客眯起眼楮,目中光亮隨之變動。

阿合強挺了挺腰板,調整了面上表情。「閣下若是有什麼事,我可以代為傳達。」

「你算個什麼東西!」來客抬手揮動,阿合只覺一股冷颼寒意如不可見之牆當面撞來,將他整個向後推了一推,後背踫在酒架子上,幾個裝酒的容器搖了幾搖,其中一瓶立足不穩,便從木架上翻落下來,「啪」的一聲碎于地面,一股酒香漸漸溢濃堂間。

「阿合!」堂後傳來聲音,「你又作的什麼好事!」

阿合有口難言。掌櫃的素來寶貝這些好酒,平日里若有人饞酒偷飲去半兩只怕也會叫他掂出來,這會兒竟听到灌滿的酒瓶碎裂之聲,哪里能忍得住?果然,罵了一句之後,老頭氣沖沖拄了杖子便從屋里出來,將後門一掀,抬起拐杖便待再數落,老眼瞧見堂里那暗冷的來客,才微微驚了一驚,杖子差一點要月兌了手。

堂間殺意忽濃,兩個黑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室內,身形默契已極地自牆角向那來客電射過去,兩根幾不可見的細絲被兩人攥在手中。

阿合在心中輕輕吁了一聲。一醉閣的前堂沒有設機關,黑竹入主以來也沒遇見過什麼麻煩人物,此地幾人的安排從未致用過,他心里也忐忑會否懈怠生疏。還好,後堂的這九個,還沒完全將他忘了。這細絲起初是沈鳳鳴借鑒了秋葵的琴弦傷人之法教給他們的,不必與人直接交鋒,交錯而過時,就足以傷敵。

逼仄昏暗的堂中,細絲極難被目力所見,只有那來客的衣袍被線條掐陷了少許,才讓阿合確定兩人已是得手。他緩過氣來,待要站得正些,晃目間不知是否眼花,來客那陷落的衣袍又飽滿起來,回復了原狀。幾乎同時,他听見兩個人影發出一聲「噫」響。絲線斷落,便如他的算珠驟裂,只有拿捏在手中的人,感覺得最是清楚。

兩個少年落地,堂後更有三四人也已聞聲援至。幾人還待再起,暗衣來客早不知何時上前幾步,隔著櫃台輕易一手將阿合的脖頸擠壓于木架之上。阿合一向覺得自己的脖子瘦,但也從沒這麼瘦過。還好架子還有傾斜的空間,架上黃白諸酒盡數傾向牆面,發出一點危險的硬物輕踫之聲。

那凶客冷冷道︰「夏君黎,再不出來,我殺了這小子。」仿佛是在對堂後說話,一句話威壓赫赫,「夏君黎」若是在這,當然不會听不著。可惜,他真不在。

「可使不得。」掌櫃的雖然害怕,還是忍不住道,「這位爺,夏公子他——他真沒在。」心里自是叫苦不迭︰不但是夏琰沒在,連沈鳳鳴也沒在,否則這場面也不消自己來與對。

阿合當此時倒是被激出了兩分硬氣來,嘴角強自咧了咧,歪頭斜口道︰「你殺我——你若敢殺我,你信不信黑竹便要——」

暗衣客手下收緊,不想多听他的言語。「那他——現在何處?」他只將臉轉向老掌櫃。

老掌櫃猶豫了下,「這——他自不會告知我等……」

暗衣客面上煞氣一沉,便待發作。老舊的木門忽「咿」一聲被推開,有人進了一醉閣來。

暗衣客沒有看來人。他只消用听就知道——來人不足為患。那腳步在門口頓然停滯了片刻,想是為此間情景所懾。可不過是這麼一頓,她忽然開口喚了一聲。

「……爹?」

暗衣客身形陡震,手上竟松了。面色已是紫漲的阿合慌忙大口呼吸,感覺著自己的脖子以可知的速度恢復到原樣粗細。邊上少年連忙沖進了櫃台,將他扶住,看面前那凶客,他竟已轉回身去。

「……秋葵?」他看著門口那個女子,像是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

只有,去往徽州的路上,天氣有些陰晴不定。

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忽然從人群回過頭,將跟在她身後的弟弟嚇了一跳。「怎麼了,姐姐?」剛剛才變完的少年嗓音,令他想躍然而出的男子氣概顯得有幾分底氣不足。

少女搖搖頭,「沒什麼。」轉回身來,下意識撥了撥頸後長發。山風作祟,總將她的頭發吹起,令得她生了錯覺,仿佛——仿佛有人在故意擺弄她的發絲。只是,即便是那時,回頭看時,那個人也與自己隔了好一段距離——即便是那時,那也只是錯覺而已。

她從袖里模出一支發笄。她記得,在梅州城外的山坡上,她為逃月兌惡人謝峰德,將發笄拿來扎了他,披頭散發地逃回來。哥哥答應將他原本打算送給「心上人」的發笄「借」給自己應個急,可還沒及拿出來,謝峰德便殺了來。後來,哥哥先離開梅州時,托人將這發笄捎給自己,也沒留什麼話,但她心里知道——他從來是個心眼最實的人,說要給她,便定會給她了,心上人就算要緊,他再設法去買一支新的,也不是辦不到。

她沒怎麼將這支發笄放在心上。她的舊發笄尋回來了,她便洗淨擦干,還是用了舊的。後來又見了哥哥,她將發笄拿出來,「我沒戴過,還是新的,你拿去,還送給她吧。」可他只意志消沉,「不送了。給你了。」

她知道他在青龍谷口那場劍拔弩張中,與他那個「心上人」又打了照面,可是人家並不似他以為的那樣,將他也放在心上。她便笑道,「那我替你保管著,幾時你要了,便來找我,我時時都帶在身邊。」

她時時都帶在身邊,可他從沒有來找她要。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來了。

她伸手,將長發挽起,將新發笄插上,與舊的一起絞弄住青絲,不使凌散飄動,仿佛這樣也能克制住自己那凌散飄動的記憶。可不知為何偏就在這時克制不住了。她望著前路——灰蒙蒙的山,墨郁郁的樹,忽然一下全都模糊了。

她的那個哥哥,從沒有真正明白過這個江湖。他不知道這個江湖有多鮮血淋灕——在那惡意與陰謀清晰地擺在面前之前,他寧願相信江湖與那個他長大的青龍谷一樣平靜,任何對峙沖突也不過是如爹娘偶爾拌嘴般的轉眼即和,不會比他見到自己心愛之人更重要。

她其實也一樣不知道。在她的哥哥付出了性命之前,她也不知道,這世間有許多事,竟不是憑這份本心,這腔熱血,就能如願。

隊伍默不作聲地沿著山邊走著,沒有人發現她咬著唇,淚涕滿面,艱于呼吸。只有遠處,很遠的遠處,那兩道不肯離開她的目光,看見那雙沒有了長發遮擋的雙肩,起起落落,抽動著,無法停止。

可是,「刺刺……」

卻只有他,無法叫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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