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一 夜與夢生(三)

「她要‘答謝’,當然正合我意。」朱雀再道,「不過我當時剛得賜了府邸,想先花幾日將府里用人安排妥當,料依依傷也沒那麼快好,便叫邵宣也等我過幾日知會,再把人送來。邵宣也當然知道「把人送來」是什麼意思,當日去了,次日回來卻十分變了表情,說是依依夜里竟爾尋死,幸得邵夫人發現了救下來,問她緣由,她只哭說‘天下男子都是這般無恥,若是為這緣故才叫我苟活,我寧願不活’——多半是他們夫婦說起過幾日送她來陪我,隔窗給她听見了。我倒是沒有想到。三年前——她縱然是哭著,不還是就範了?這回——救她一條命,要她‘謝我’卻又不肯?

「我便叫邵宣也回去照常照料著再說。後幾日,我去臨安府里翻看她案卷,查她過往底細。當年她從天牢回去,還在原先那窯子里做賣笑賣身的勾當,隔了一年多,有個客人待她不錯,湊了些錢,將她贖走了。這原也是好事,可偏偏——那案卷里寫得明明白白,依依此番殺人,死的就是當年贖走她的那個客人,換言之,是她這一年多的丈夫。她殺人當夜就被人發現了,凶器罪證俱在,拿送了官府,也沒抵賴,也不肯解釋情由,因她這頭無人也無錢,止有那死者的幾個兄弟都哭喊得聲淚俱下,堂上便即將她判了個殺人償命的死罪。

「我將凶案一應卷錄、證物反復查了,真不似作假栽贓,心里尋思,她當年來我天牢之中,那般情形都能忍耐,這樣的女子若都會殺人,必是已處絕境,抱定了必死——那個贖走她的人要麼是負了她,要麼是極其苛待于她、凌虐于她。‘天下男子都是這般無恥’,這話想來,確是那般心境之下會說得出來的——尤其在獄中更受了欺辱折磨,待到醒來發現竟為人所救,或又生了一絲希望,可立時又听聞這個救她的所謂‘朱大人’竟也不過是為了叫她‘作陪’,當然又萌死志。

「我心想這般尋死覓活的就罷了,當年不過是牢獄之中饑不擇食,如今我居此位,又不是非此女不可。那幾日來結交的不計其數,亦都懂得投我所好,我便也不想起她來。如此過得月余,邵宣也來說,依依傷好得差不多,昨日突然說願意來見我了。我自是說好,叫他當晚就把人送來。

「‘太湖金針’想是有些本事,依依看來已是傷愈,只是容光不煥,神色總似有點蔫枯。她當然不識我,見了我,還與當年一模一樣地先磕下頭去,說是謝我救命之恩。

「尋常女子見我這容貌都要驚怕,依依那天偏一絲驚怕都不露,倒真比頭次還更屏了豁出去生死不顧的氣息來。我便問她,如何改變主意肯來陪我了?她磕頭說,先前不曾想通,可現在想通了——我確是救了她一條性命,無論要她償還什麼也是應該的,她什麼都沒有,也只有以身侍我。可是她有事想要當面稟我。我問她何事,她聲音幽幽狠狠,與我說她出身最低賤的軍妓勾欄,不知接過多少客人,又說她殺過人,雙手都沾滿了人血——她自稱再骯髒不過,問我可還敢要她。她大概覺得如此便可嚇到了我,只可惜她說的那些我早知道。

「她見我這態度,才知真逃不過,只能再磕頭求我——陪過了這晚,能放她走。我當下便笑了。我本就沒想過要將誰留得久遠——只因三年前我受困于鎖鐐,總覺那一回欠了點什麼,要從她身上再都索得來才盡意。便立時應了她,只要能讓我高興,明日就放她走。大概就是為了那句話——那天晚上,她與三年前一樣,一面迎合討好于我,一面將淚流了滿臉,卻忍了不出聲。

「我視若未見,第二日問她,昨天是不是懷了玉碎之決心來的——若我不應允她一晚後放她走,是不是要與殺了她那個丈夫般,也對我動手,弄個同歸于盡。她驚慌不肯承認,說我救過她的命,她從沒有想過害我。我反問她,她那個丈夫將她贖出那般地方,難道便不是大恩,可最後豈非一樣是死在她手里。問到此節她便不肯說,只一再與我磕頭,說我與她那個丈夫不同,說絕無害我之心,只盼我大人大量,能放得她去,她必不再犯事。我問她獨個人如何打算,她說回家去將屋舍變賣了,回老家安穩過活。我曉得她那屋里殺過人,已是給官府查封了,這話十分可疑,不過我亦懶得細究,就派人叫了邵宣也來,送她走了。

「人送出去還未到家,轉了兩個路口,她就堅持與邵宣也說,不必送了,她自己回去。邵宣也也是個疑心的,便不肯真走,暗中綴著她,她果然根本沒往家去,眼看著又往早幾年那行院里走,是要重入舊所在的意思。可她殺人的事哪個不曉,媽媽原不曉得她怎麼給放出來了,也不敢要她,趕了出來,她又模去了下一家,人面生些,便不曉得她的事,可從來也沒哪個女人似她這般孤身一個的便自來投這等行當,嫌她可疑,又不肯收。這般轉了兩家,邵宣也看不得,將她攔下拖回邵府里,叫他那夫人長短問了一宿為何不回家去,反要重投那般下等之地。仍是不說。邵宣也隔日只得又來稟我。

「我先前調查依依案卷與來歷時,曾去過她家中,除主屋封了外,她丈夫的兄弟親戚幾個原住在東西幾間里,出事後也都搬走了,只遇到一個左鄰,單曉得她是一年多前從行院里贖來的,不知為何突然殺人;我問那些兄弟親戚搬去哪了,也說不知。便不曾細追下去。此時我也只得叫邵宣也循著再追查追查,看是不是能問出什麼來,隔了數日,他面色沉黑地來見我,說是查清楚了。」

朱雀說了這許久,到此時才突然斷默了少頃,好似要換口氣。夜幕深暗,沒有星月,差不多便是一天中最冷的光景。一隊夜巡衛打了燈籠路過,照見是朱雀、夏琰兩個,連忙行禮,「朱大人、夏大人!」得朱雀擺了擺手,才再往前去了。光亮漸遠,石徑重陷入彌彌無盡的黑暗。

「邵大人查到什麼了?」夏琰問。

「那個恩客……不是頭一個贖走依依的。依依先前被贖走過一次,還是我頭次見她之前的事情。不過那個恩客後來不喜歡她了,將她又送了回去。自此她在勾欄里越發抬不起頭,自然——倘有最為丑陋之事都丟予她。否則我也必不會在天牢里遇著她。

「便算如此,她心里總信將來還會再踫到好人,自此好待她。後來果然又有兩個想要贖她,一個年紀大些——也就四十歲光景,算不得老朽,但依依心里自然屬意另一個——與她年紀相當,又是讀書人,低等行院里的女子,哪個不想被這樣的人贖走?

「這年輕人來窯子里與依依廝混前後也不過兩個月光景,待她倒是噓寒問暖,很是有心,出的價還高些,媽媽當然選了他,外人看來是依依交了大運。可事情太美了,總是有哪里不對——二十多歲的讀書人,多是考功名的年紀,將來前程還未可限,尋常怎會肯娶一個勾欄女子回家,給自家先落了些污處?京城那許多高雅行院、琴棋書畫樣樣有的,他倒不去,卻又定要在這最便宜的里頭出個高價——這許多疑問,在依依眼里,卻只信這男子是對她有情,歡天喜地跟去了,才曉得她的‘丈夫’不是一個,是六個。家里五個兄弟,可是一番好等。

「那一年多她在那里發生過什麼樣事,邵宣也說不知道,連左鄰右舍都不知道。是什麼樣事令得她終于要殺人——她如何竟能這般過了一年多才殺人——她不說,也都沒人知道。我只奇怪起初見她哭得一臉都是水還猶自要忍的模樣,怎竟沒罵她兩句,也不知她活了這二十多年這般忍了多少次——她大概每次都以為只要忍過了那一時那一日便會好,卻不知——哪一步不比上一步更是絕路?為什麼她殺人當夜就被發現了——因為那五個人本來就在那,依依當時要殺的也不止一個人,只惜才死了一個就被制住了。她給判了死罪之後,那兄弟五個還大搖大擺地住在老地方沒走,是听說了她突然叫人帶出地牢不知去向,才有點怕,搬走了。

「我問邵宣也,還能找到這五個人不能。他說暫時沒有下落,但如果真要找,總能找到的。我不想再給這件案子添說辭,就叫邵宣也不要聲張,暗里把人找到處理了。哪知他竟說,行凶殺人之事,他不做。

「怪道他與夏錚好交情,原來是好歹不分——一路人。他雖然這些日子幫了我甚多忙,不過遇了真不想做之事,竟也敢當面與我拒絕。看在他先前還算听話,我也不逼他。我心里另有個人選能替我完成此事——便是張庭。

「張庭本是殿前司副長,我與夏錚互不願朝面,殿前司大多事情,都交張庭來辦。他也甚想在我面前表現,而我確需一個似他那般之人——不問緣由,只管辦事。便與他說,我想殺如此這般幾個人,但是不想鬧大,他若能替我辦好,我便設法弄走夏錚,讓他當上殿前司長——也便是這禁城的副統領。我還與他說,若不方便找禁城里的人手,可以找黑竹會,黑竹會之首張弓長當年是我朱雀山莊的人,應該還看我的面子。張庭果然去見了他。沒出半月,事情便了結了。那應是他頭一次與黑竹會搭上了關聯。

「雖然這件事沒聲張,但張庭突然得我器重,禁城內外都曉得必是他給我辦事得力,尤其邵宣也見了,理應猜得到內中緣由。他也不來與我提起,只是按我吩咐,給依依在城中另外賃了一處獨院住下——我沒多過問,那年立太子、遷東宮——禁城之中事多,依依這事便算了了。

「但若這世上有一個女人,你已為她殺了十幾個人,就算你本來不喜歡她的,都再不能不將她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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