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二 夜與夢生(四)

「所以師父心里還是不肯全然棄下她,才……一直與她有所瓜葛。」夏琰道。

「那一陣禁城忙碌,我時會想起她哭喪臉那模樣,百般拂之不去——她若私底下再回勾欄作坊里去,絕非我先頭那番作為之本意——待空下來,我便叫邵宣也帶她再來我這里一趟。」朱雀道,「哪知邵宣也這廝又與我作對,說原先說過她只陪我那一個晚上,再去請實屬食言,他不屑為之。」

夏琰先前听得心情沉重,听到此節還是忍不住低笑出一聲來,見朱雀橫目來看他,忙解釋道︰「我覺邵大人——為人倒是挺有趣的。」

「這叫有趣?」朱雀冷冷道。「你若在我的位置上,手底下都是這等人,便知是何感受。若不是我要把夏錚換了,我便將他先換了。」

言及夏錚,夏琰便笑不出來。起初朱雀對夏錚是下了狠手的——對于頂撞自己的人,他不大留情。

他默了一會兒,道︰「所以——依依的事情,只有邵大人從頭到尾都知情?」

朱雀依舊冷目瞪他,「現在又多了一個。」

「師父總說邵大人與你作對,我倒覺得其實師父心里對邵大人十分信任,不然怎麼……」

「不是我想信任他,只是要用他便瞞不得他——這一路下來,不信他又能如何,把柄到底已落在他手里。」

「看不出來——邵大人平日獨來獨往,與師父當面也一向話少,原來卻是藏得甚好。」夏琰反而笑道,「我是不是該多結交他一結交。」

「我看他話一點都不少。」朱雀口氣涼薄,「有些事依依本來不知道——後來卻知道了。若不是他去說的,也沒第二個人。」

夏琰心念微微忖動,「我猜是……他告訴了依依,師父給她報了仇?」

朱雀不語,只算默認。

「師父定要邵大人再去請依依來,或許——那次他若不說,依依便不肯來……」

朱雀額上青筋微現,「我還不消靠施恩于人才換得人來。」一頓,「我原只說那晚之後放依依走,從沒說往後不叫她,算不得我食言。邵宣也若當真不肯去叫,我便換個人去,若是依行院里的規矩,我讓人去請,難道還有不來的道理?」

夏琰藏起笑意,「總之她是來了,不管因了什麼。邵大人這也是為師父著想。」

朱雀面色又靜淡如常,「不過後來依依與我說,自曉得那兄弟幾個已死了,她獨個在外面沒那麼怕,也不必再往行院里躲——我便也罷了,不與邵宣也計較此事。往後之事你也便曉得——我這里不慣長留人,依依多還是住城中,我但想她來,再使人叫她。不過再不叫邵宣也去。我勸你也是離他遠點,至少勿要深交。我與依依也是這般說——就算她與他們夫婦先前有交道,卻也更應惕警。」

夏琰只得點頭。他不懷疑——就算邵宣也夫婦也救過依依的性命,但對依依來說,朱雀的分量必無可替代,只要是他的話,她必會听。以二十五六的年華做朱雀一個隨傳隨至的侍姬,旁人看來當然是大大的笑話,可對依依來說——這或已是她黯如永夜的歲月里能等來的最大運氣。嫁人、名分——那些旁人喜歡談論的,她不是沒有過,她早已不信了。但若這世上有一個男人,他已為她殺了十幾個人,就算她本來不喜歡他的,都再不能不將他記在心上。

她也殺過一個人。她更知道殺人的重量。

「只是沒想到有孩子。」朱雀蹙攏眉,喉間低沉,「早先邵夫人說,依依不大可能再有孩子。她以前那種行院里頭要是不當心有了,多是喝藥弄下來,她應該也有過。我沒想到還會有。我原想著,這幾個月把依依送到邵夫人那里去。邵宣也不喜歡請下人,他那不怕人多口雜,邵夫人又懂醫,有她在總不消太擔心。」一頓,「但現在還是罷了,還是留在此地吧。總算依依身體還好,眼下已是四個月,應當不大會有事了。邵宣也兩個女兒在家,若是多嘴,都是禍端。」

他嘆了口,「你心里知道便是——往後若有事,該找誰幫忙。不過反過來說——若真有哪里出事,你也知道該找誰算賬。總之,我現在是不好拿捏這邵宣也了。」

兩個人說話間已轉過大半圈,這禁城里大多數殿閣中燈火都暗了,已是深夜。「那依依現在還不知道師父當初會救她是因天牢之中曾——有過一面之緣?」夏琰道。

「我疑心她是猜到了。」朱雀道,「當年雖黑暗中見不到我面貌,總也听見了說話。」卻一狐疑,「你問這個做什麼?」

夏琰面上莫名一紅,忙道︰「沒有,沒什麼,突然想到了問問。」

兜轉間,朱雀與他沿途指點了些禁城設卡設防之事,回到府邸近處,便道︰「我今日與沈鳳鳴喝得多了,你替我走再走一轉,然後也回來歇了。明日早起,你到平兒那去一趟。眼下季候又轉了,他的寒癥還消對付。」

夏琰一一應了。回來這禁城能替得朱雀一些手腳,他倒也覺得心里舒暢些。

只是,朱雀回去了,留他獨個應對這深更,禁城顯得愈發寂靜。他的腳步比適才更慢,仿佛要消化許多的言語,許多的現實。

依依的往事雖然驚心,可——至少現在一切噩夢都過去了。他不擔心她。他現在已確然肯定從她面相中得出的幾絲判斷無誤——她是趟過了大難的人,她的心智與決心或比想象還堅硬得多,早不是隨波之萍的心境。若真有同情她的閑心,倒不如同情同情還看不見前路的自己?

府里府外的桂樹遙遙還傳來些氣息,但已不那麼濃郁了。他憶起一個多月以前那兩支被自己折下的桂枝——和那個人兒——明明近如昨日,偏又像這香氣,就算深深呼吸,也攔不住它的漸漸稀淡。

一早還要去見程平。見了程平,該說些什麼呢?那個還不知道這一切的少年,見到自己定會像往日一樣興采滿溢。但真相究竟不可能始終瞞得過他——就算他是這朝中最沒有勢力耳目的親王,他終究是個親王,而無意之死的消息本就被青龍教放了出來——不是今日明日,總也是後日大後日,總有人會告訴他。

不知那時,他看自己的目光,會不會變得與單一衡一樣?

他深咳了一聲提振精神。「你便是這樣的性情」——他想起凌厲曾這般說。「旁人的幸或不幸,你也喜歡攬到自己身上。」他說得當真沒錯。即使他已不是當時的君黎——即使無意之死本該歸咎于別人——他還是覺得,或許會無法直面那種目光。

他忽然意識到,所有那些以為自己已經變了的錯覺,都是刺刺給的。她不在,他便連面對這個世界的底氣都如被抽走,變得與最初的自己一樣軟弱無力。可他現在不想逼迫自己改變——他甚至沒有力氣改變,只想消極無計地在禁城里躲過這一個多月,然後把刺刺接回來。只要她在——他覺得,那些艱于面對的事也都毫不可怕,要他做什麼,大概都是可以做得到的。

「……是夏大人吧?」有人听見了他的這一咳,快步趨近。夏琰思緒一斷,還是辨出張庭的聲音,便停步待他近了,兩個相互抱拳。「這麼晚了,張大人親在此巡看。」他十分客氣道。

「不敢不敢,」張庭忙道,「朱大人都時時親自夜巡,下官本該當值,哪里敢怠慢——倒不知夏大人回來了,方才還未敢認。」

「剛回來。我師父回府休息了,今晚我替他巡一路。」夏琰道。

張庭作個手勢,「可巧,那便一起。也難得與夏大人有機會敘話。」

夏琰也不推辭,兩個便沿小徑漫漫而去。他也乘隙向張庭問起禁城防衛短長,張庭所言與朱雀無甚大差,也算知無不言。

如此又走了半轉,張庭道︰「下官與邵大人明日辰時交接,還消守得一夜,夏大人可要先回去休息?」

「辰時——二位在何處交接?還是重華宮那里麼?」夏琰不答反問。他心里倒是想見邵宣也一見,只是平日里多遇不著,特意叫他來又頗不合適。

張庭哈哈笑道︰「早不是太上皇宮外了,自儀王有了獨府,朱大人早上多會在那,我們習慣點完了卯之後,便在那里換班——有事便利通稟。」

夏琰恍然「哦」了一聲,「難怪他讓我明日一早去看看儀王……」

張庭面色稍動,「看來朱大人是打算將禁城的擔子交給夏大人你了,夜巡、點卯,就連探望儀王——樣樣都仰賴夏大人。」

夏琰搖頭,「我只是……為師父分憂。我也少在這禁城,既是我在,總是我來,好叫師父少用些心力。」

張庭道︰「夏大人如此為師父著想,想來朱大人定十分欣慰。」雖是面上恭維話,語氣卻听不見一絲僵硬。一頓,見夏琰眉心始終蹙著,又頗誠懇道︰「下官有句話一直憋著未敢說,不過見夏大人多少有些消沉,還是想勸一句——姻緣之事,乃是天定,再說此番也只是推遲吉期,尋個更好的日子,大人萬不可因此頹唐,畢竟外頭還有黑竹會的前途,有江湖大好天地,比起自囿于禁城,總好過千倍百倍。」

夏琰愣怔看著他,「張大人……消息倒靈通。」隨即省悟,推遲吉期、尋個更好的日子之說,他料想是沈鳳鳴尋了宋然商量之後,替黑竹放出來的說辭,忙收斂神色,「我沒事,大人有心了。」

張庭見他不接茬,也只能拱了拱手︰「是下官多嘴了。今夜還消值守禁城,改日張某人作東,給夏大人接風,將那些晦氣都洗了,只留喜氣。」

「不敢。」夏琰客氣兩句,兩人隨即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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