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七 斷玉玢璃(五)

馬交由了向琉昱帶來的人另行牽住,夏琰隨著父子兩個往家里去,張庭跟隨。重新戴上雨笠,「嗒嗒」聲卻弱了——那些堅硬的冰渣子,好像又轉為了柔潤的細雨。

行走間,笠下有限的視線里,他注意到前面單一衡的腰間懸著的刀鞘。有點舊的黑色,看起來有一點點像單無意——那把他總是炫耀著承繼了「單家刀法」,卻其實沒揮舞過幾回的刀。刀被一根醒目白色腰帶系在腰間,沾濕了的系結耷在刀柄旁,與遠處樹梢飛舞的那些靈幡何其相似。

夏琰在略感暈眩的錯覺里再次回過神來,一種不真實的恐懼悶壓欲發,可是他找不到發作的理由。

「單先鋒……」他開口,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今日是真心實意,為著刺刺來的。我也自知與青龍教算不得交好,若單先鋒對君黎有任何不滿,只管明言。」

「對你有什麼不滿?」單疾泉稍許回頭,看了他一眼,笑笑又轉了回去。「君黎,你很好。」

夏琰怔了一怔,「單先鋒的意思是……」

「你很好。這世上很多男子都比不上你。凌厲也好,朱雀也好,都將你視作得意門生,我也當替刺刺慶幸,竟能得你傾心以待。」

夏琰沉默著,不知他這番言語有何深意。

「你在梅州替刺刺擋過一死,當時我雖心有不甘,但如果刺刺一定要跟著你去,我便就這樣放手也罷。你那時自稱與朱雀反目,我本以為——你不會再回他身邊去。」

夏琰依舊沒說話。他可沒忘,與刺刺自梅州回來,是單疾泉以他「朱雀弟子」身份為由,將他關入青龍谷監牢,試以此要挾朱雀。要說自己最終回到朱雀身邊去,大概他那日之舉亦佔了一半的功勞,今日忽然提起那般「以為」,夏琰實有幾分不「以為」然,不過顧念著今日場合,當然不會似往日般出言反駁。

「你回去之後,你我之間的立場便此變了。」單疾泉接著道,「無論舊日里我如何器重于你——無論是在天都峰上,還是梅州城外,我都可以救你——但朱雀的人,終究與我青龍教有極深之隔閡。是以後來我幾番與你為敵,並非我對你君黎有何不滿,只不過——我不大能肯定,你對刺刺這份心,若與對朱雀比起來,孰者更真。我不想她有一天因你陷入兩難——只因我認為,朱雀與青龍教這份舊仇,終究是不大可能永遠相安無事的。」

他說到這里站住了,半側過身來,傘下的目光顯出幾分憐憫。雨在此時變得更輕,水絲依稀柔化成了點點白色,江南特有的溫軟細雪開始柔美而薄碎地沾在他深色的袍袖。

「你問我有何不滿。」單疾泉嘆了一口氣,接著道,「我沒有什麼不滿。刺刺心里認定了你,原也是為你不顧一切的。但我總想問,不顧一切之後,她又得了什麼?今日你雖然鄭重來提親,但令得你與她終究要生出不安的那些事,一件都沒有變,縱然你將全世界之彩禮美物都獻了來,你與她,可會與以前不同?」

「當然會與以前不同。」夏琰忍不住辯解,「先不說——我師父從未與我提過,要與青龍教為敵,他既然肯為我來提親,自也是願意自此不與青龍教為敵——便算他當真與你們有任何舊怨,這與我同刺刺都沒有半點瓜葛,那些所謂的‘不安’所謂‘舊仇’,皆是外人所強加,我與她之間,分明沒有半點逾越不去之隔閡。」

「真的沒有麼?」單疾泉冷笑。「那麼,無意算什麼?」

夏琰咬了咬牙。他其實想說,無意之死的責任本就在你。他到底是忍了。「單先鋒與我說這一番話,是想讓我怎麼做?」

單疾泉仿佛一直在等著他的這個問題,聞言笑了笑道︰「容易。只要你離開朱雀。」

夏琰目光動了動。「我若與刺刺成親,當然不會再與朱雀住在一起。」

「我說的‘離開’,不是這個意思。」單疾泉道,「我說的是‘徹底’離開。」

「是要我不再認他為師,老死不相往來?」

單疾泉搖了搖頭。「是要你殺了他。」

他吐字淡然,夏琰整個心神卻因這六個字震了一震。「我若說做不到?」他月兌口而出。

「旁人可以說做不到,但你——你是朱雀最不防的人,而且手里還有整個黑竹會。」單疾泉淡定道,「你怎麼能說做不到?」

「單先鋒!」夏琰終究忍不得,「我不知你是要試探我,還是當真。我早早托凌大俠遞上拜帖和禮單,我早早告訴你我師父會替我來提親,若你當真對我、對我師父有如此天大的不滿,根本不想將刺刺許嫁于我,大可早早拒絕,為何假惺惺應允,回信邀我們前來,卻說出如此匪夷所思之言語!」

他抑著口氣,卻已抑不住心跳急劇,對面的單疾泉面上卻淡笑如故。「罷了。」他只輕飄飄地說了兩個字,側首看了眼單一衡。單一衡手上一松,大風如有預知般,「呼」一聲,將那紙傘瞬間吹得極高極遠。

幾乎便在同時,小徑邊,樹干後,高高低低的人影已現,不知多少弓箭——一如當初——再次將猙獰的尖星對準了他的要害。

夏琰已不知是不是該感到意外。從方入谷就已那麼腥腥撲鼻的詭異敵意,他始終說服自己,不過是錯覺。那麼近的弓箭埋伏,他始終告訴自己,只是雨聲。可惜雨聲終于已渺,漫山遍野開始落下的已是雪花。那一腔溫暖的熱情,終于也要冷了。

「單先鋒,怎麼又開一樣的玩笑。」他鼻腔里有那麼些酸楚,還是試著作出最後的掙扎。他抬起雙手,「你看,我來這里,連兵刃都未攜……」

「早知你不會答應的。」單疾泉卻根本沒有接他的話,「不過說實話,君黎,這事真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笑夢、刺刺,她們都是這般想——想要試試你心里究竟將她看得多重,現在看來,還是朱雀重些。」

「是麼。」夏琰反冷笑,「你可敢讓我見刺刺,讓我當面問問她,這事是不是她的主意?」

「憑你還想見我姐姐!」在旁按捺至今的少年終于忍不住,伸手指他,「上次要不是她攔著,我早就……」

說時遲那時快,話音未落,單一衡身形突然向前傾去——他亦不知忽然從何而來一股大力,竟拖得他立足不穩,連忙想要拿住身形,那大力豈容他半分掙扎余地,身體越發向前一沖,待醒過神來,喉上一凜,兩根陌生的手指將觸未觸的,已按在他的咽口。

父子兩個與夏琰之間原本還有些距離,單一衡伸手這一指卻將自己一條手臂送近了去,夏琰如何肯放過這稍縱即逝之機,久蘊之「流雲」倏然纏繞過去,徑直將他整個人掀扯過來,就連單疾泉不虞有此,反手一擋竟也只及拉月兌了少年一只衣袖。

不夠高的少年,剛好夠夏琰將指輕松扼在他咽喉,視線越過他頭頂,對上對面的單疾泉。

「我要見刺刺。」他只說了這五個字。

單疾泉愛子受挾,他面上卻渾如無事,「有本事你就動手。刺刺現在還在給無意難過,你再把她弟弟也殺了,且試試她會將你當親人還是仇人。」

「爹……」單一衡先驚住了,「爹你救我……」

「你與我這般僵持也沒用。」夏琰面色也不變,「我師父很快就來,谷外還有三百禁軍,張大人也在這。就算我手里沒有一衡,憑你——你以為今日討得了好。」頓了頓,「勸你將弓箭都收了,我還可以告訴我師父,今日一切順利。否則,你也曉得他的脾氣。」

單疾泉的嘴角終于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我當然曉得你師父的脾氣。」他笑道,「我曉得——從他決定陪你來青龍谷的那天起,他就注定回不去了。」

笑意陡然停佇。一絲暖意也沒有的口唇,寡淡吐出兩個字。

「放箭。」——

沈鳳鳴看著程方愈不斷開合翻動吐出言語的兩片唇,腦中反反復復的卻只想象他寡冷吐出那兩個字時的樣子。

「燒了。」

視線有點模糊,恍惚間分不清往昔與今時。程方愈在說些什麼,他一句也沒有听進去,也不認為有听的意義。

直到萬夕陽接了話,他的神識才飄回來些。

「程左使說起的這事,我倒是也知曉一二。」萬夕陽道,「不過自從老莊主過世,拓跋教主同莊主每年都要走動,這麼多年交情下來,誰都不記得那段過節了。」

「真的麼,萬叔叔?」夏琛猶自不肯相信般看著他,「爺爺當真與表哥有如此過節?」

萬夕陽嘆了一口。「老莊主當年在江湖上——在抗金群雄之中——雖說都是響當當一號人物,哪個不知他的俠肝義膽?但……咱們關起門來說句實話,老莊主就是待外人太好了,待自家兒女,脾氣……反倒差了些。」

「這何止是‘脾氣’差了點。」程方愈冷然道。

夏琛有點失落地垂了頭,「難怪……難怪表哥這次不肯來幫忙。」

萬夕陽見程方愈面色不大好看,忙道︰「不管怎麼說,拓跋教主還是請程左使前來援手,足見對夏家莊仍有情分在,只不過這‘東水盟’的事源起老莊主,他舊事未能釋懷,不肯親至,亦是人之常情。還要有勞左使,這趟回去,向拓跋教主多有致謝,正好我們莊主年前亦是要回來了,我定也消告稟過他,年節再來青龍谷走動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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