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昌城的夜空,被翻滾的烏雲所籠罩,狂風吹來,彷佛傾盆大雨轉眼即至。
站在城頭上的雍,閉著眼楮,听著城內雍氏私曲的磨刀霍霍,听著擦過耳邊的風聲……
沒錯,他選擇了詐死之策來激勵士氣。
那群鬼教的巫師們,是他雍收留的門客,平日里最喜愛裝神弄鬼,在迷信巫鬼的南中之地,他們的妖言魔語可比一切有用多了。
哪怕是一貧如洗的低賤奴隸,也願意奉獻出來自己僅存的口糧給這些巫師們,以求得神靈鬼怪的庇佑。
但在雍的手中,這些巫師就是他用來愚弄百姓的手段,讓他們烙下順從雍氏的心靈印記,心甘情願地為雍氏奉獻他們的一切。
至于那頭赤色大蛇,則更簡單了。
南中最不缺的就是蛇類,本地的一些青羌部落更是以蛇為食,不過這條渾身赤紅色鱗片的大蛇卻是難得一見的異種。
心懷異志的雍一見到這條模樣怪異的赤色大蛇,就想起來了漢高祖劉邦曾經「斬白蛇起義」以證明自己乃是「赤帝子」轉世的傳聞。
雍覺得日後可以拿這件事大做文章,于是圈養了這頭赤色大蛇,時不時地給他喂食奴隸,養了數年有余,才成了眼前這頭眾人眼中的「赤帝子」。
雍閉著眼楮,模著隱隱作痛的胸膛,想起了衛弘,不由得咬緊的牙關,心中立誓道︰待滅了高定的越嶲諸部,老子再無後顧之憂,勢必揮軍南下,屠了滇池城以泄心頭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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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張躍和雍闌等人詐降一事,也是出自雍的謀算。
他雍氏乃是傳承數百年的武將世家。雖然不復祖上什邡侯時的風光,但一些家族底蘊還是留存至今的,雍也不是頭腦一熱就提刀造反的蠢材。
雍熟識孫子兵法,深知「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
駐扎滇池營寨的漢軍,距離谷昌城約莫五十里,而進駐在同瀨的越嶲諸部則與谷昌城相隔百余里。
駐扎在滇池城外的漢軍毫無動靜,遲遲不肯咬上雍放出的餌鉤。
但雍已經探知到了,漢軍許給了越嶲諸部天大的好處,才使得這群昔日的盟友如今倒戈相向,如今這群餓狼已經拼盡氣力向谷昌城趕來。
想起了高定貪婪忘義的嘴臉,雍輕蔑地一笑。
越嶲諸部的聯盟松散無比,如今眼看著巨大的利益近在眼前,定然會是一涌而上沖過來。
但長達百余里的連夜進軍,越嶲諸部當真還有余力作戰嗎?
到時候只要谷昌城內左右兩支騎部從側翼包抄,甚至不需要完成截斷退路,即便數以萬計的越嶲騎卒有心撤退,胯下疾行百余里的馬匹也不能答應。
到時候就是谷昌城內最低賤軟弱的奴隸,也會比越嶲諸部最驍勇善戰的勇士跑得快。
畢竟在越嶲諸部疾行百余里的趕路路途中,谷昌城內的雍氏部曲可是飽飽地吃了一頓,又睡了一個囫圇美覺,徹底養好了精氣神後才起來磨刀霍霍向牛羊。
「高定……你這個蠢貨,就等著老子斬下你的人頭祭旗吧!」
雍在心中這般想著,忽然耳邊響起來了動靜,雍睜開了眼楮。
他抬頭去看,北方的天際處似乎有著星星火光亮起來,大地在震顫,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那是數以萬計的戰馬踩踏大地的聲音……
雍上揚起嘴角,看著那遠道而來的越嶲諸部,一雙眼楮眯成了兩條縫,就像是一頭餓虎低子等待著獵物自己送上門。
那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似乎驚動了天上的烏雲,眨眼間傾盆大雨就落了下來。
雍站在雨中的谷昌城頭上,高聲長笑道︰「哈哈……天助我也!」
……
……
翌日,滇池城外。
冒著雨夜前來送信的漢軍騎卒,滿身血污,將後部司馬張毣的書信送到衛弘的手中後,徹底癱倒在了地上。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數十里地面上都是尸體,人的,馬的都有,雨水沖刷著血水,整塊大地還有河水都是血的赤紅色,太嚇人了……」
衛弘已經拆開了張毣的書信,上面水跡斑斑,再看了一眼信上的內容,字數並不多,但說的消息卻足夠的驚人。
衛弘將書信遞給了句扶,讓他們也看了看︰「遠思在信上說,越嶲諸部中雍誘敵之計,于昨夜谷昌城外被雍叛軍大敗,生還者僅僅只有十之二三……」
句扶也看完了傳信,將其扔給了朱安、韓能兩人,攥緊了拳頭罵道︰「高定這個蠢貨,明明接到了衛將軍點明雍詐死的書信,卻視若無睹,還帶著那麼多的越嶲騎卒一頭扎進了雍設下的陷阱!」
韓能也在一旁說道︰「是啊,高定如此貪功,真壞某漢軍大事了,若非張司馬在谷昌以北三十里外設陣接應越嶲諸部,恐怕這僅存的十之二三都保不住了!」
而先前力勸衛弘出兵谷昌的朱安,則是一臉後怕的說道︰「雍真是狡詐,竟不惜用詐死之計,若是當日某等率軍去了谷昌,後果不堪設想啊……」
整編三萬的越嶲諸部,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三成,這樣一來,大敗的越嶲諸部就將原先漢軍的大好局勢一手給葬送掉了。
毫無疑問,大敗越嶲諸部的雍氏部曲勢必趁勝追擊,無論是率軍北上返回味縣,還是調轉回頭重新攻取滇池城,對雍氏來說都是穩賺不賠。
衛弘很快從戰事的陰霾中走了出來︰「韓能,你親自跑一趟滇池城內,將這件事告知正昂公,通知滇池城內的軍民向益州郡南部轉移,而益州郡府的一應官僚就要立即向永昌撤退了……」
句扶見衛弘的部署如此悲觀,上前勸道︰「衛將軍,某等尚有一戰之力,為何要撤?末將願率領本部兵馬,率先進攻雍叛軍!」
衛弘卻搖了搖頭,否決了句扶的提議︰「不妥,縱然漢軍能夠以一當十,但孤軍深入敵後,如今又無外援,且這滇池城周圍無險可守,雍現在多半想著在滇池城將漢軍一舉殲滅,豈能如他所願……」
「如今之計,就只有向南撤退了,在當地大族支持下招募兵勇,借助山勢險阻抵擋雍氏叛軍。至于越嶲諸部那邊只能靜觀其變了,他們是就此返回越嶲,還是重新調遣後備的部落勇士報仇雪恨,就只能看他們自己的商議決策了。」
句扶聞言,退後一步,對衛弘抱拳應道︰「喏!」
韓能也一步上前,面色無比凝重地應命道︰「末將領命。」
衛弘揮了揮手,讓韓能去滇池城內通知正昂公等人著手這件事情,待韓能離開後,衛弘再次盯著桉幾上的南中地圖,暗自思索著。
等待越嶲諸部到來即可完成圍攏兵陣的大好局面,先前漢軍佔據的絕大優勢,隨著越嶲諸部的大半折損而消亡。
李恢大軍又困在盤羊道,永昌郡卒固守本地有余,但出郡作戰極有可能失利。
舉目望去,衛弘所率領的征南先鋒軍已經陷入到了孤立無援的窘境。
南中漢羌混居,民風彪悍,皆是虎狼之徒,雍逢此大勝,雍氏叛軍的囂張氣焰勢必更甚。
敵強我弱的情勢下,漢軍勢必要避其鋒芒,以圖後日再戰。
但戰機可不會從天而降,將滇池城拱手讓給雍大軍,便等同將這場戰爭的主動權拱手讓給了雍,到時候雍再度封鎖味縣和旄牛古道,漢軍便會再度陷入束手無策的僵局之中。
但憑借漢家現在的兵力,滇池城現在別說硬守了,就是與雍叛軍盤桓周旋的應對時機都很難奢望。
「眼下的破局時機,還是得在遠思和越嶲諸部的這邊。」
衛弘十分肯定這個事實,益州郡南部山多民少,漢軍撤退到這一帶,即便?、李、毛等大姓全力襄助漢軍招募兵勇,但終究有限,起碼在短時間內無法對抗雍的數萬部曲。
所以破局之機還是要依靠越嶲諸部。
「句扶、朱安,你二人掩護滇池軍民撤離後,也率領本部撤往益州郡南部布防,休整。」
朱安稱喏,但句扶的反應要快一點,從衛弘的話音里听出了其似乎並不打算跟隨他們撤往益州郡南部山地的意思,于是連忙問道︰「衛將軍不和某等一同撤退嗎?」
衛弘搖了搖頭︰「不了,我要返回同瀨……可能是牧羊坡或者大筰一帶,越嶲諸部死了這麼多人,短時間內多半是不敢與雍氏叛軍硬踫硬了。」
句扶皺起眉頭,對衛弘問道︰「衛將軍這是打算再度身入越嶲諸部的營寨中,勸說他們出兵嗎?」
衛弘點了點頭。
礙于旄牛古道的艱難險阻,越嶲諸部此番進入益州郡的人馬在三萬以內,即便再去除前往牂柯的三部外,越嶲高原山陵上,仍舊有著大量的留守勇士和奴隸,將他們重新集結起來對抗雍叛軍未必是多大的難事。
如今,越嶲夷王高定和越嶲諸部差的,只不過是一個拱起他們與雍氏部曲不死不休怒火的挑事者罷了。
衛弘很樂意扮演這樣的角色。
但句扶卻知道其中的利害,對衛弘進行勸說道︰「衛將軍不可這樣做!越嶲諸部遭逢谷昌大敗,損失慘重,他們不敢將怒氣撒在雍的頭上,一定會責怪帶他們進入益州郡的漢軍!」
耳听句扶的提醒,朱安恍然大悟,也在一旁連忙說道︰「是啊,這些越嶲諸部的青羌蠻夷最善欺軟怕硬,在雍那里踫了一鼻子灰,勢必將損兵折將的仇恨記在漢軍的帳上,衛將軍再去他們的營寨中,極有可能遭受他們的暗算!」
衛弘卻搖了搖頭,對此有著自己的見解,出言寬慰句扶和朱安兩人道︰「不會,越嶲諸部又不是傻子,若真敢暗殺我,既和雍氏結了血海深仇,又得罪了漢家朝廷,但凡高定和越嶲諸部的頭領們有點腦子都不會這麼做,畢竟把我殺了,漢家朝廷也不會再承認他們戰死勇士的撫恤了。」
當然,衛弘還有一層更現實的底氣︰「再者,遠思率領的兩千精銳就駐扎在越嶲諸部身側,且不論越嶲諸部會不會看在谷昌城北漢軍營救的情分上,就是他們真的要殺我,你們覺得遠思和漢家兩千大好男兒會答應嗎?」
衛弘說的確實在理,句扶和朱安兩人再一想想,便明白衛弘的提議乃是唯一的出路。
若漢軍退往益州郡南部的山地,雍控制滇池,斷絕了諸部漢軍和越嶲諸部的聯系,征南先鋒軍在南中勢必走向敗亡。
但盡管衛弘說的信誓旦旦,句扶和朱安都清楚,逢此大敗再入越嶲諸部的營寨中,都是一件鋌而走險的要命事。
句扶想了想,對衛弘建議道︰「漢軍退往益州郡南部,據山勢險要而守,必無大戰,再說招募兵勇一事,有南中諸多大姓襄助,朱安、韓能兩位司馬足以應付。」
解釋了這麼多,句扶頓了一會,對衛弘直接請求道︰「不若末將陪同衛將軍一同前往同瀨吧,憑某手中一桿長槊,勢必能護得衛將軍周全,管教那些欺軟怕硬的越嶲諸部不敢生出歹心。」
朱安也想自告奮勇,卻知道衛弘不可能答應他們一眾征南先鋒軍的將校一同前往同瀨,故而只能忍痛將這件事讓給了句扶。
「是啊,有句司馬在衛將軍的身側,高定和那些越嶲諸頭領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對衛將軍生出惡意,率軍撤往南部山地這件事交給末將和老韓足矣!」
衛弘想了想,認同了句扶的提議。
當日在堂瑯城前,句扶與南中第一勇將鄂煥激斗上百回合,有他在身側,無疑是能夠極大震懾惶恐不安的越嶲諸部。
「好,句司馬隨我一起前往同瀨,走昆澤山道,避開雍叛軍的耳目,其余人等為滇池城內軍民撤走殿後,雍氏叛軍要是攻來,略作抵抗後也撤往建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