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茫然若失

文志強受雇刺殺金鐸,計劃實施前他去月亮泡踩點,面對面地見到了金鐸。

金鐸大學生的模樣兒,笑呵呵的親和力,給文志強好感。回來的路上,文志強心亂如麻,車子騎的很慢,思前想後,他有點後悔接這個活兒,想一想這個清爽,和氣的年輕人就要死在自己之手,著實于心不忍,可是……真是進退兩難。

所謂此一時,彼一時。

文志強這個殺手技術上很專業, 心理上太不專業。這和他的遭遇有關,他之所以走上這條路,是被老爸的巨額醫藥費逼上梁山,其實他缺乏一顆殺手必備的石頭般堅硬而冷酷的心。

當年老爸突遭橫禍,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為了老爸能重新睜開眼楮,重歸陽光照耀的世界,他必須籌措巨額醫藥費;為此,他痛恨沒有人性的老板,痛恨不作為的官員,痛恨軟弱無力的法律,痛恨有錢人,痛恨整個世界,一個心里裝滿仇恨的人,當然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其次,為了給老爸籌措巨額醫藥費,文志強除了不擇手段的搞錢別無選擇;老話說人不為已,天誅地滅,無論他做出什麼血腥的事兒,都是命運使然。

而現在,情況不同了,老爸重新睜開眼楮,世界依然美好如初,至暗的隧道終于到了盡頭,黑暗即將過去,光明就在前頭。文志強對這個世界充滿希望,充滿感激,充滿慈悲;他的靈魂就像融化的巧克力,甜蜜而柔軟。

雖然還有巨額醫藥費的壓力,他相信這不是問題,一切都會好起來,越來越好。

一顆柔軟慈悲的心是拒絕暴力和血腥的。

文志強緩緩地騎著車子,有心無意地瀏覽著田野的風光,他思緒紛亂,想起那個把他逼上殺手之路,又被他搞的生不如死的朱老板,他的黑暗將伴隨余生,死亡才是盡頭,心中釋然而無奈。

文志強對朱老板突然心生憐憫,他捫心自問,如果是現在,如果他的老爸不是植物人的狀態,他還會下此毒手嗎?肯定不會!

當年,文志強費盡周折,朋友托朋友,才有機會跟朱老板面對面談老爸的醫療費問題。

朱老板五十多歲,大肚子,一臉橫肉,他仰靠在皮椅上,傲慢而世故地說︰「小伙子,我很忙,你是安隊長的朋友,我也是安隊長的朋友,我給安隊長個面子,給你三十分鐘時間,我們談一談。」

文志強開門見山地談老爸的情況,談醫藥費,工傷保險。

朱老板一臉的不耐煩︰「小伙子!……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別跟我談法律,也別談道德,我這個層次的人不太講究這些,我是生意人,只會談生意,現在是市場經濟,法律和道德看不見模不著,除了傻逼,沒人扯這些了。其實,公司和你爸不過是一場交易,公司有工作機會,你父親有力氣,公司出錢,買你老爸的力氣,就這麼簡單。現在出了事兒,我也沒有推卸責任,我們還是負責的,公司研究決定,死亡的每人20萬,受傷的每人5萬。當下,一條命也就值這個價錢了。你父親雖然只是重傷,也享受20萬的待遇,我覺得可以了……其實,現實地想一想,人生也不過是一場的生意,有人出賣力氣,有人出賣器官,有人出賣色相,有人出賣靈魂,人人都想方設法把自己賣出去,買個好價錢,買賣得雙方自願才能成交,你說不是嗎?」

文志強強壓怒火,隱忍地說︰「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困難,不在一個道兒上,我想問朱總,你相信報應不?」

朱老板呵呵笑,笑過了說︰「報應這個說法太古老了,是糊弄農村婦女的。生意場上我相信實力,生活中我相信弱肉強食,這是現實。」

文志強近乎哀求地說︰「朱總,我用我的命擔保,能不能借我二十萬,我父親活命急需這筆錢,我已經把房子賣了,承包地也抵押高利貸了,實在沒轍了。」

朱老板面無表情地說︰「二十萬不多,對我來說是個小錢,不過,公司有公司的規矩,我也不敢亂了規矩,公司沒有這個先例,我也沒辦法。」

文志強壓抑著怒火說︰「朱老板,我相信見死不救是犯罪,早晚會有報應。」

老板突然黑了臉,氣憤地問︰「啥意思?你敢威脅我?」他悄悄按了一下隱秘處一個紅色按鈕。

辦公室的門開了,走進來兩個彪開大漢,警惕地站在文志強身後。

文志強輕蔑地看了一眼他的兩個保鏢,其實真要是動起手來,再加上兩個他也不在乎,而眼下,因為有求于人,只能低聲下氣。

文志強放下尊嚴,再一次哀求道︰「朱總,我最後一次求你,幫個忙吧,我會報達你的。」

朱老板冷冷地說︰「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很忙,就到這里吧。」

老板下了逐客令,兩個保鏢一左一右靠過來,把文志強夾在中間。

文志強明白,再說什麼都沒用了,他長出一口氣,緩緩站起身,昂首挺胸,邁開軍人的步伐,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半個月後的一天傍晚,朱老板的奔馳車在行駛中突然起火,司機冒著生命危險救出了朱老板,朱老板在最好的醫院接受最好的治療,僥幸保住了性命,身體卻殘缺不全了︰他的頭發燒光了,耳朵和鼻子只剩四個孔洞,十根手指沒了,臉上身上疤痕交錯,四肢扭曲變形,呈現難以名狀的恐怖。

朱老板後來相信了報應,只是太遲了,已經沒人在意他的感受,他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都沒人在意了。

往事如煙,記憶如刻,文志強騎著車在晚霞中緩緩行進,享受著田野的晚風輕輕拂面,思緒在現實和過往中往來穿梭。

雖然有那麼一刻文志強動搖了,但冷酷的現實仍然讓他沒得選擇,康復中的老爸仍然需要鈔票,雇主的預付款已經交了醫藥費,何況還有兩個好朋友從中牽連,他已經沒有退路,只有硬著頭皮,一條道兒跑到黑了。

進城不久路過一家藥店,文志強四處查看沒有監控,停好車子,戴上遮陽帽和太陽鏡,走進去買了兩盒藥,又在藥店旁的路邊攤上買了幾個隻果,重新騎上車,哼著小曲往青龍河大橋急馳。

從青龍河大橋往下游,沿一條砂石路走三公里有一處板屋,那就是他的臨時藏身之處。

傍晚的青龍河邊很熱鬧,有游泳的,洗衣服的,釣魚的,散步的。這是一條古老的,慷慨的,善良的大河;是順安人的母親河。

遠遠地,文志強便見有一台路虎車停在他的板房前,他警覺地放慢速度,正所謂做賊心虛,但他很快就打定了主意,我就是個釣魚郎,誰能把我怎麼樣?

文志強走近車子,看清是宋軍的車。

車門開處,宋軍從車里下來,笑嘻嘻地問︰「回來了?……釣著了嗎?」和上次見面一樣,宋軍自己開車,沒帶司機。

宋軍開了後備廂,拎下來一兜子吃食。

文志強邊掏鑰匙開門說︰「釣著了,十五斤,我一個人吃不了,正好你帶幾條回去。」

文志強推開門,把宋總讓進屋。

宋軍把吃食放在廚房,問道︰「怎麼樣?……整明白了?」

文志強點點頭。

宋軍說︰「還需要什麼?需要我作點什麼?」

文志強想了想輕聲說︰「整一台電動車……有三條狼狗挺討厭,能不能幫我除了?」

宋軍猶豫地說︰「哦……怎麼除呢?用槍不行,打草驚蛇;最好是用藥。」

文志強會意地一笑,從包里掏出剛才在藥店買的兩種藥,一種是藍白膠囊,一種是土黃的糖衣藥片。

文志強把藥往宋軍面前一推說︰「藏火腿腸里,喂狗。」

宋軍拿起藥看了看說︰「藥死它?……這不行吧?狗死了,他們不就覺警了,有防備了嘛?」

文志強一笑說︰「不是的,這兩種藥只破壞狗的听覺和嗅覺,不要它的命,十幾個小時藥勁兒就過了,啥事兒沒有,主人發覺不了。」

宋軍釋然一笑,收起藥說︰「哦,高,實在是高。妥,我派人去辦,你放心。」

文志強說︰「後天下午四點鐘前把藥投上,電動車也是這個時間之前送來。」

宋軍听明白了,文志強要在後天晚上動手。

宋軍掏出手機點了幾點,看了一會兒說︰「後天……七月七號,七七事變,中日盧溝橋開戰。不過,天兒不好,大風,全天有中到大雨。」

文志強說︰「是嘛?還是個紀念日……風雨沒事兒,越大越好。」

宋軍點點頭,會意地一笑說︰「那就這麼著,還需要什麼隨時告訴我,我回去了。」

文志強說︰「我這兒飯就是對付,不留你吃飯了。狗的事兒派個可靠的人,千萬別掉鏈子;我不說你也知道,我還沒靠上去,狗就叫起來,那就前功盡棄了。」

宋軍鄭重地點點頭說︰「明白!……放心,絕對準成。」

文志強把他釣的魚裝了一購物袋,兩人走出來。文志強把魚遞給宋軍說︰「小鯽瓜一個一斤多,都活著,挺新鮮。」

宋軍說︰「炖豆腐,沒誰了。」

望著宋軍的路虎車絕塵遠去,文志強呆呆地站了許久,茫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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