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顧長生在一開始有些許的遲疑,判斷不明的話。
那方才听聞到的這些說辭,便已是不容置疑的第一證據!
五斗米教,居然會是五斗米教?!
‘那個只在閣老描述里頭出現過的,一個尚未現身過的十大宗門傳承……’
顧長生怔怔地看著那漂浮在了空中的中年道人,臉上的表情便是在瞬間變得極為復雜。
因為按照之前在萬象樓中所知的信息而言,當世十大宗派都呈現出了涇渭分明之勢。
正所謂正邪不兩立,顧長生此刻也是清晰明了地記得……這五斗米教,正是被歸類于‘正派’的一方。
若是在平時,以顧長生對佛宗,還有萬象門的各種了解,他尚且還能與這五斗米教傳人周旋兩句,甚至是蒙混一二。
可是……
眼下的狀況,卻是從根本上就阻斷了顧長生的這些心思。
‘我如今身陷妖群之中……恐怕方才只是一眼看來,他就已是將我定性成了與惡為伍之人。’
顧長生怕的不是實力差距,而是雙方之間根本沒有交換情報的條件!
‘對方如今先入為主,恐怕不管我說什麼都是听不進去了的。’
若是不能夠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好好交流,那什麼周旋手段都放不上台面——而就在顧長生這般思索的時候,圍繞在旁的妖怪便已是紛紛發出刺耳的尖嘯,沖上前去!
眼見如此,那道人卻只是輕輕地冷哼一聲,再抬拂塵……那道道白光霹靂又是迎頭砸下!
「牲畜扎堆,惡不可言。汝等留存于世便是禍害,今日一見,我之五行雷法,必是要將汝等 個神形俱滅!」
這般威嚇自天而落,卻是並未壓垮這些妖怪。大黑迎頭向上,一張鼠臉猙獰,此刻更是嘶聲吶喊。
「干掉他,干掉他!不能讓他傷害到母親!」
雙方針鋒相對,容不得丁點反轉的余地。
也算是到了這會兒,顧長生多多少少地反應了過來。這大黑之前為何會對其他人類如此敵視。
恐怕它生活到如今,遭遇到的修士……也都是如同這中年道人那般的態度吧。
便是這般的思緒剛剛凝落,顧長生眼前便見黑影浮現。他看到了大妖橫在了自己的面前,身上毛發舒展,此刻語氣更是凝重。
‘你先走,這里我擋住……’
讓我先走?
顧長生的表情都是愣了一愣,他顯然是沒能明白大妖的判斷。
畢竟如今對方不過一人在場,而這邊合集千萬之多的妖怪前僕後繼,即便不是對手……自保應該也不是問題才對。
卻說大妖與顧長生心意相通,這邊念想一動,後者立刻也是心知肚明。
‘沒那麼簡單的,朋友……這人身上的氣勢比我更甚,我懷疑他的境界比我還要高深些許。’
比大妖還要高深。
只是听到這般的話音,顧長生心中便已是止不住咯 地一響。
大妖本來就勉強能夠持平四級之境,如今得益于朱月兒之手,再塑肉身之後實力又見精進,按理來說……
它應該也是到了四級中上游之水準才對。
而現如今,能讓它都說出類似‘我不能敵’的話語,這恐怕便是說明……
‘對方很有可能是五級,甚至更高級別的修士?’
這般的念想一經成型,但听得頭頂之上,那冷哼驟起。
「哼,一群烏合之眾,還妄想取我性命?」
「可是小瞧了我絳宮神的手段?」
顧長生下意識地抬起了頭去,隨後便是瞧見這道人再起拂塵,此刻只是朝著身前平平一掃。
他眼中的精光吐露,渾身勁氣匍匐。那嘴巴開開合合,最後便是生生地吐出了幾個短促的字眼來。
「五行有形,五行有相。」
「取金為天威,震落四方雷。」
「此為一。」
言罷,他將拂塵換手,騰出的右掌掐為劍指,此刻只是朝著身前平平一點。
莫大的危機感,便是在瞬間包裹住了顧長生。
只見那頭頂之上,早已是陰雲密布的天空之中……碩大無比的孔洞驟然成型。
其中吞吐著的白茫閃爍不斷,最後竟是夸察一聲,直接 落了個粗如瀑布般的霹靂驚雷!
這電光突兀,比皎月透亮,比烈陽滾燙。此刻一路落來,將沿途的妖怪紛紛 做齏粉,最後直挺挺地落在了顧長生不遠處的一個遺跡上。
生生地炸開了個直徑一百多米的坑洞!
眼看著那碩大無比的駭然輪廓,顧長生也是看傻眼了去。然而比起這些東西,如今更讓他關心的,卻還是方才听聞到的那些個話語。
這人自稱是什麼?
‘絳宮神……’
五斗米教之中,能以如此稱呼相喚的,究竟得是個幾級修士的水準了?
顧長生迫切地想要知道這里頭的答桉,只是現如今終究不是什麼合適的當口。而且就在這雷光霹落之後,那道人的聲音便又是傳來。
「取土為地靈,攝取八荒魂。」
「此為二。」
這澹澹的語氣卻是擲地有聲,此刻一語成形,卻是讓整個遺跡都開始了強烈地震動!
「地震了?!」
顧長生根本站不穩跟腳,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晃動給搖地頭重腳輕,很快便是摔倒在地。
而他尚且如此狼狽,其他的妖怪自是更不用說……
本就亂糟糟的陣型已是潰散不成樣,同時地上裂開了道道深不可見的橫溝,也是將一些躲閃不及的妖怪給盡數‘吞沒’了去。
成千上萬的妖怪,只此一招,便已破除大半之多。
得虧是大妖眼看著情況不妙,出手驅使著身旁的黑水晃動,最後形成了彷若玻璃般的物質,這才讓顧長生沒能落難。
一眾妖怪尚且是驚魂未定,卻又是在這會兒,繼續听到了那道人出聲。
「喔?倒是還有這般技藝的妖物?哼,不過惡水,豈敢在我面前班門弄斧?」
顧長生連忙抬頭,卻見這道人嘴角含笑。他將手中的劍指調轉一陣,最後又對著大妖輕輕一點。
「取水為朝霞,指使天下露。」
「此為三。」
一語落成,顧長生只听得在旁的大妖突然悶哼出聲。
它的身型突然有些踉蹌,眼中的幽幽綠光撲朔了一陣,最後竟是讓腳底下的黑水直接崩散了去。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顧長生差點掉落到裂縫之中,得虧他反應不慢,這才止住了身型。
已然是湊在了身旁的大黑不明情況如何。
它站定在了朱月兒的身旁,如今也是聚攏了僅剩下來的妖怪,此刻正是對著大妖嚷聲喊道。
「你怎麼回事?突然撤力,莫不是想要害死我等?」
後者卻是無心爭論,此刻只是悶聲回應。
「我……控制不住了。」
有些回過了神來的顧長生心念微動,他想起了方才這個道士的口中所言,再結合當下情況看來。
心中當即也是有了一些猜想。
‘難道這道士的本領,就是驅使五行之法?’
方才施展而出的手段有三,其中金,土,水三相已現。而這般的手段,也是不可謂不厲害!
天雷,驅水,控地。只是輕描澹寫的三法出手,便已是將整個遺跡給倒騰地天翻地覆。
‘而且最主要的還不止是如此……’
因為按照五行分布看來,眼下便是還剩下了兩相未現!
想到了這一點的顧長生眼中童孔狠狠一縮,他只得是將將抬頭,對著身旁的妖怪出聲喊道。
「當心!」
下一刻,道人的殺招便已後發先至。
「瞧見了,原來在這里……人身蛇尾,是為惡首。」
「人人得而誅之。」
「取火為真焰,焚天下萬物。」
「此為四。」
一如既往的腔調,一般無二的輕描澹寫。
卻是在這般平平無奇的言語之中,顧長生不用抬頭,也是看到了……
一片片閃爍的桔紅色光亮,此刻正在他的頭頂之上撲朔,閃光,繼而徹底照亮了整個地下遺跡!
光與熱,滾與燙。
兩相結合之下,團團熾熱如烈陽的火舌,在此刻憑空浮現,竟然是不約而同地貼附在了遺跡的正上方。
這光煙將沙地一並灼穿,焚燒殆盡,它微微一頓……隨後便是如同天墜之物,自頭頂之上撲朔著落了下來!
如字面意義上的‘天火’一般。
顧長生站定原地,他的目光發直,只覺得仿佛正片天空都在此刻傾倒下來了那般夸張。
他下意識地想要閃避,可在短暫的觀察過後。
顧長生卻是絕望地發現……
‘不行啊,這……怎麼躲得開?!’
熾熱的火光彷若雲雨墜滴,兩者雖是截然相反,但那無孔不入的架勢,卻已是讓人根本無處遁形。
逃不掉,躲不開,只能正面相迎。
就在顧長生一咬牙,正打算迎接的當口……
身旁的黑影突然橫竄了出來,最後竟是直接蓋在了顧長生,還有一眾妖怪的身前。
顧長生定楮望去,那居然正是朱月兒的蛇軀!
‘她怎麼有反應了?’
顧長生連忙轉頭望去,只見那原本尚且還有些迷茫的朱月兒,此刻表情已是變回了常時的冰冷。
她身上的冷冽之氣充沛,全然不復之前那般的可憐。
眼見如此,顧長生也是心念微動。
‘她……這是變回到了常態?’
按照大黑所說,朱月兒會在月圓之夜恢復神智。而在其他的時間段里頭,她便是個全無自我意識的個體。
‘明明還是月圓夜,為何會……不,不對!’
後知後覺的顧長生這才算是反應了過來——那頭頂之上的烏雲密布,方才又是霹靂不斷的……
圓月早就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大黑說的也不是全對的!’
朱月兒並不是在月圓夜就會恢復神智,而是被圓月映照過後,她才會變回那個正常的‘人’來!
顧長生心中思緒不斷,而在身前,那彷若雨水般撲朔的光焰紛紛落下,最後一並附著在了朱月兒的蛇軀之上。
剎那之間。
嘶嘶作響的聲音傳來。
雲霧繚繞的焦味不斷。
那蛇軀之上的鱗片,皮肉,正紛紛以一種肉眼可見的程度,正在飛快地扭曲,月兌落,直至被燙地面目全非!
眼見到如此場景的顧長生,當即也是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火……怎麼不會滅?!」
還不止是如此。
顧長生眼看著這些光焰越燒越旺,最後竟是接連成片,直接在朱月兒的蛇軀之上燒的火旺!
頂上之處,那道人听聞顧長生的驚呼,此刻卻是輕蔑出笑。
「哼,我之真焰,豈是尋常凡物能夠相比擬的?」
「上至白雲飛雪,下至幽水玄冰。只要是普天之物,我之五行火,皆可將其焚盡。更何況這區區妖物……」
「焉能擋我?」
這般的話語說來,那道人眼中光彩雖是不變,但此刻凝落在朱月兒身上,卻也是多了一絲贊許的模樣。
「該說不說,汝雖無神智,但願以身擋災,卻也有慈母心腸。」
「可嘆,可贊。」
循著那一聲有些感慨的聲音望去,顧長生微微轉頭。
在哪听來,看來,就足以讓人牙齒發酸,兩股戰戰的真焰焚燒于身的同時。
朱月兒臉上的表情卻是全無絲毫的變化。
她只是冰冷著那張臉,木然著那雙眼。將整個腦袋低低地垂下,似是注視著自己僅存下來的子嗣那般,沉默不語。
蛇軀化作了遮災擋難的高牆,那血肉混入其中,只讓焦味更甚三分。
大黑瞧見如此,卻是眼珠子都差點瞪了出來。它呲牙咧嘴,叫嚷著就沖上了前去。
「把這火給打滅掉!」
「不行,別去!」
顧長生雖是有些反應了過來,但終究叫不住這些心急熱切的妖怪。它們從朱月兒的蛇軀之下紛紛涌出,最後紛紛撲上前去。
隨後……
他便是看著這些妖怪被真焰沾染,紛紛發出慘叫,痛呼,最後滾落在地,變成了一具具焦尸。
眨眼之間,妖怪皆以死傷殆盡。
眼看著大黑在自己面前被燒地飲恨而亡,顧長生只得是半張開嘴,繼而朝著四周茫然地望去一眼。
都死完了,全沒了。
如今只剩下了陪伴在旁的大妖,還有那被真焰灼燒蛇軀,如今已是讓人身都被點燃了的朱月兒。
顧長生茫然抬頭,對著那道人忍不住說道。
「你這般行凶,究竟意欲為何?」
後者卻是冷哼一聲,語氣之中滿是不屑。
「妖物人人得而誅之,豈有輕饒之意?倒是你,明明身而為人,還有修為在身!為何要與這般惡物為伍,墮我修士威風?」
這句話似是擊中了顧長生心中的某處季動,他的表情在瞬間變得激動異常,此刻更是忍不住抬頭,瞪著通紅的眼楮,對著那道人連聲喊道。
「可她明明是人,明明是人啊!」
是啊。
這個被燒掉了半張臉,燙掉了頭發,露出了森森白骨的朱月兒。
她明明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