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點春融

屋外,雨越下越大。

眾人這才發現,這處土屋竟是四處漏雨。

邵伯住在對過,良媼想去尋他給女君換地方。

姜佛桑沒同意︰「移來移去,麻煩不說,少不得淋雨,反弄得一身泥濘。」

良媼無法,只好喚來幾個身披簑衣的府兵,讓他們將屋頂修整修整。

府兵們一通忙活,也只能補救一二。雖不至于屋外大雨屋內小雨,洇濕滲水卻是免不了的。

「這屋年頭久了,牆坯傾斜,屋頂的茅草都漚爛了。」真不知祖孫倆這些年是怎麼撐過來的。

老嫗連連給補屋的府兵道謝,還要給他們下跪。

「舉手之勞,老人家不必如此。」姜佛桑攙住她。

府兵們見狀,趕緊撤退。

又是漏雨,又是補屋,夕食也沒法好好弄,只做了水引湯餅和鴨肉羹,鴨子還是從村里現買現殺的。

無論如何勸說,老嫗就是不肯與姜佛桑共食案,仍和黑女跪坐在門口的蒲草團上。

祖孫倆捧著潔白的碗,看著里面熱騰騰的吃食——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好東西,一時竟不知如何下箸。

可是太香了,肚子咕嚕嚕叫不休,嗓子眼里像要長出手來。

從不知夕食為何物的黑女吞了吞口水,夾了一箸入嘴,而後再忍不住,也顧不得燙,埋頭狂吃起來。

良媼看得心酸,讓她別急︰「還有,多著呢。」

「夠了夠了。」老嫗道。

她吃得很慢,等孫女吃完,把自己那碗也遞過去。

黑女搖頭,拍了拍肚子,示意自己飽了,把碗又推了回去。

祖孫倆就那樣推來推去。

菖蒲直接搶過碗,又給滿滿盛了一碗,這才算止了二人間的紛爭。

「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老人一邊吃湯餅,嘴里還不忘道謝,渾濁的眼里隱隱泛出水光。

吃罷飯,天已徹底昏黑。

粗略洗漱了一下,姜佛桑便躺在了一早鋪好的榻上。

風雨交加,氣溫驟降,良媼又去馬車內抱了幾床錦衾來。

老嫗和黑女睡在灶台那處的空地上,雖也有蓋被,但里面不過填充些蘆葦棉麻,保暖性並不是特別好。

姜佛桑讓給祖孫二人送去一床,老嫗推辭不過,又是千恩萬謝。

姜佛桑問良媼︰「外面可有人守著?」

良媼以為她是害怕,就道︰「女郎寬心,不止這間屋舍,便連村口都有府兵把守。」

姜佛桑並不是擔心這個︰「雨夜寒冷,他們也只吃了些糗糧,媼讓良爍取些酒水。多飲恐誤事,少飲些,與他們暖身也好。」

良爍點了點頭,撐著油傘便去安排了。

姜佛桑的嫁妝中就有數十壇南酒,良爍一人忙不過來,叫了馮顥,兩人滿村轉悠著給大家送酒分酒。

好酒一嘗便知,待得知是少夫人的嫁妝,府兵們喝得更珍惜了。身暖,心更暖!

夜漸漸深了。

姜佛桑翻來覆去,左右睡不著。

良媼與她共鋪,聞聲輕問︰「女郎可是覺著冷?」

姜佛桑搖頭,過了許久才道︰「我就是想,什麼時候,大家都能吃飽飯、都有錦衣穿,就好了。」

良媼在心里暗暗感嘆,她家女君到底還沒見過世道險惡,哪里有那樣的日子呢?就算真有,只怕她也等不到了。

但不能這樣跟女君說。

「會有那麼一天的。」她道。

姜佛桑清楚這話只是為了安慰自己。

卻還是點了點頭︰「嗯,會有那麼一天的。」-

翌日晨起,吉蓮正在給姜佛桑梳發。

趁著黑女去打水的功夫,老嫗走到她面前,噗通跪倒,這回任誰攙也不起。

「老人家,您先起來。」

老嫗搖頭,渾濁的老淚順著枯皺的面龐往下淌。

「老婦厚顏,懇求貴人應我一事。」

「何事?只管說來便是。」

老嫗道︰「貴人今日就要走了,便讓黑女跟貴人一塊去吧!」

姜佛桑怔住,萬想不到她所求竟是為此。

「老人家,黑女與你相依為命,你怎麼舍得?而且你年歲大了,需要有人在身邊照料,眼下正是黑女盡孝的時候。」

「不,」老嫗苦笑,「賤命自知,我是活不久了的。之前苦撐著,是怕一閉眼,留黑女一個在這世上孤苦無靠,而今……貴人您就行行好,收下她吧。為奴為婢,哪怕當個燒火丫頭,只求貴人給她一條活路、一口吃食!」

她昨晚想了一整夜,一夜沒合眼。

她知道這有些不知好歹,但同時她也清楚,這恐怕是黑女最後的生機了。

縱是再舍不得,也得忍痛割肉。

一旁的吉蓮看著這一幕,漸漸濕了眼眶。

她是最能理解老嫗的,因為她當初就是這樣被年邁的祖公賣進的姜府。

「女君……」她附耳對姜佛桑說了幾句,而後替老嫗求情,「咱們就把黑女帶著吧,也算了卻老人家一樁心事。」

姜佛桑焉能不知老嫗愛孫之心,只是,「還要問問黑女才好。」

老嫗如聞天賴,砰砰給姜佛桑磕頭︰「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黑女卻不肯。

她從老嫗那得知此事後,一直繃著臉。

老嫗知她倔性,說不通,直接拿拐杖沒頭沒臉地抽打。

黑女也不躲,咬牙站著、受著,嘴里只有一句︰「我就在這,我哪也不去。」

老嫗氣極,拐杖一扔,坐地哭嚎,痛罵她沒有良心。

「我養你這般大,你還要啃我到幾時?!若沒有你這個累贅,我何至于如此苦累?你走!沒了你,糧食夠吃,我再不必餓肚子!你若還賴著,不讓我掙你賣身銀,我今日就死給你看!」

黑女傻呆呆站著,起先還繃著勁,到後來脊梁彎下,那口氣散了個干淨。

用罷朝食,準備上路。

吉蓮招手,讓黑女跟她同一輛馬車。

黑女手里提著個破包袱,上面補丁摞補丁。臨上馬車前,還是忍不住回了下頭。

然而柴門緊閉,再沒有倚門盼歸之人——老嫗並未出門相送。

車隊上路,灰敗的村落漸漸被拋在身後。

黑女抱膝坐在馬車一角,任吉蓮和幽草怎麼逗都不吭聲,只緊緊抱著那個破包袱。

忽然,手背被磕了一下。

飛快解開,將里面幾件舊衣扒拉來去,而後怔住。

她的賣身錢,被一塊粗布裹得嚴嚴實實,夾在其中一件舊衣里。

黑女豁地站起身,不顧馬車還在行駛中,跳下去,爬起來,飛快往村子跑去。

終于跑到自家門口,她喘著氣,拍門,大聲拍門。

門從里面栓住了,任她怎麼拍也沒人應。

黑女心里沒來由地發慌,拍變成了擂。

「我回來了,你別趕我走!」

門板早已朽壞,她力氣又大,沒捶幾下便散了架。

黑女跳進屋,一聲祖親還未喊出口,便怔在了原地。

視線緩慢上移,盯著房梁上懸著的人影,瞳孔急劇收縮,手中的包袱轟然墜地-

在邵伯的幫助下,葬了老嫗後,黑女還是跟她們走了。

姜佛桑為此愀然多日。

其實在答應收下黑女後,她有想過讓老嫗跟著一塊走。

良媼並不贊成︰「買婢還好說,買個行將就木的老嫗……天下可憐之人何其多,女君又能庇護得了幾個?」

姜佛桑知道她說得不無道理,但有些事就發生在眼皮底下,視而不見太難。

誰知老嫗也不願意︰「葉落歸根,一家人都死在這,老婦也要埋骨于此,到了地下總算能團聚。」

姜佛桑只能作罷,除銀錢外,又讓從人留了些糧食給她。

老嫗還讓姜佛桑給黑女改個好听的名兒。

她最大的盼望是黑女也能像菖蒲和吉蓮她們那樣,跟著貴人,吃穿不愁、活得體面。

姜佛桑想了想,道︰「就叫春融吧。」

待得知取的是「料峭寒冬,一點春融」之意。

老嫗笑,頻頻點頭,「好,春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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