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敲骨吸髓

過了小半年,吳友德突然想起了他買的雞蛋,估模著已經長成,就吩咐人去取。

縣吏們到馬欄村走了一遭,不負所望地拉回來三萬只雞。吳友德大喜,忙就讓拿去集市全部賣掉。

一只雞二十七錢,共計賣得八十多萬錢,沒有費半點力,半年就獲利近三十倍。

轉眼到了次年,吳友德又來到馬欄鄉,這回除了買蛋,還看上了坡上吃草的羊,叫來里吏詢問︰「不知羊羔怎麼賣的?」

如法炮制,果然又獲利數十倍。

第三年春,吳友德再次視察馬欄鄉,看著山上樹木蓊郁,又是喜不自勝……

休屠已經听得目瞪口呆。

這吳友德真是個大能人,還有什麼是他不能「買」的?

老丈嘆氣︰「他剛到任那會兒豳州還不歸朝廷管吶,在巫雄任了六年的縣令,花樣百出,年年都有新名目。富庶安寧的馬欄村硬是被他掏空掏淨,家無余財、缸無粒米。」

沉默的蕭元度突然開口,「吳友德已經離任,今後的日子應當會好起來。」

「前任走了還有後任,範縣丞已經派人知會過了,縣令雖換新,規矩卻照舊。听聞這個新縣令胃口更大,羊都看不上,指不定要牛要馬呢。」

「豈有此理!」休屠氣得拍腿,「我家、新縣令何曾說過這話?老丈你切莫信他。」

「他是副縣令,恁大的官,怎會說假?都譴人下來催了幾回了,說縣令發了話,要先清往年舊賬,下半年再算新賬。」老丈說著,滿臉苦澀,「天下鴰鳥一般黑,他們何曾關心老百姓的死活。都是一樣的,爛心爛腸,都一樣……」

休屠去看公子,發現他已面覆寒霜。

出口的話倒還算平靜︰「獨馬欄鄉如此,還是都這樣?」

老丈搖頭︰「別處不知,就近幾個村反正是一個沒落。」

「那範縣丞憑何物問你們催討?」

「有賬條,按了手印的。一年滾一年,哪里還得上,我兩個孫兒就去做河工賺錢了……」

走出柴門之際,蕭元度忽然旋身︰「令孫叫何名?」

頓了頓,補道︰「我認識幾個做河工的,可替老丈帶幾句話。」

老丈咧嘴一笑︰「那敢情好!我大孫叫邱武、二孫叫邱力,你只告訴他們,勿要惦念我,家中一切都好,讓他們別太累著……」

「邱武、邱力……」休屠一直覺得這名有些熟悉,直至走出馬欄村,才猛一拍額。

數日前,邱武糾伙行劫,還刺死了縣屬殷富,公子聞訊帶兵捉拿,邱武不敵,當場斃命……他那兄弟也死于和衙役的激斗中。

休屠不解的是,既然都走到了這一步,怎不索性狠狠心殺了範廣。

其中一個府兵道︰「殷富家往東不遠,便是範廣住宅。」

也即是說,邱武兩兄弟很可能就是沖著範廣去的,不然哪里不好劫,非要豁命去劫縣屬?

只可惜連搶帶殺了五家,偏偏漏了範廣。

「狗東西,倒是命大!」

蕭元度沒說話,翻身上馬,正欲揚鞭,回了下頭。

艷陽當空,破敗的馬欄村卻仿佛籠在看不見的陰霾之下-

春寒雖未褪盡,午間的日頭已有了熱辣之意。

這大半日連碗水都未喝,不免口干舌燥,幸而馳道邊有座茶寮。

幾下下馬進棚,棚里設著案幾胡床,分兩下入座。

店主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上來招呼,直言無茶,「還剩幾碗酢漿。」

「那就上酢漿。」

「欸!」

棚下除了他們,還有幾個歇腳的行人。

其中一個喝了口陶碗里的酢漿,立時吐了出來,眉毛眼楮皺成一團︰「怎回事?這酢漿一點也不比往日香醇,酸得牙倒!」

店主賠笑︰「實在對不住,這樣,今日不收你們錢了。」

那人咦了一聲︰「店家今日好生奇怪,發生了何事?」

店主無奈搖頭︰「家中糧食已被縣吏拉去抵債,又無余錢買糧,如何還釀的漿?不瞞諸位,今日是我這小鋪最後一日開張了。」

听了這話,眾人皆露出一幅心有戚戚之色。

只有一個黑塔似得大漢氣得擂案︰「盼走了吳友德,又來個殺千刀的!」

「小點聲,新縣令是刺史公子……」

「管他誰家公子!把老子逼急了,豁出命去也要砍了他,大不了一起見閻王!一條賤命賺一個縣官,值!」

其他人見勸不住,紛紛搖頭。到底也是心有不平,亦跟著小聲議論起來。

「听說沒有,前村劉家的兒子,上山作匪啦……」

「我們村也有幾個,雖未明說,明眼人都知道……」

「那你們可要小心些。」

「左右也不會搶自己村,窮成那樣。」

「實不相瞞,再這樣下去,我都……實在是沒活路了。」

休屠將這些听在耳里,生撕了範廣的心都有。

「巫雄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範廣嘴里就沒一句實話!還勸公子你放心跑馬游獵,公子剿個匪他也七攔八勸的,就知此人沒安好心,竟打著公子名號如此作惡。」

蕭元度緊咬牙關,一雙眼楮陰冷至極。

「……好好的鄉民,為何安生日子不過,寧冒殺頭的風險也要與亂賊勾結……」

「……饑餓可驅民為盜、苛政亦可驅民為匪,酷吏為患更甚于盜匪……」

「……夫主喜養惡犬,但若這條惡犬在你面前伏低做小,卻以民脂民膏為食……」

姜女的話一遍遍在耳邊回響, 嚓一聲,手中陶碗四分五裂。

「公子!」

府兵留下付錢,休屠追出茶棚,蕭元度已經策馬走遠-

「女君何不親自說與五公子听?」衙署後宅,菖蒲不解。

姜佛桑手里拿著個團球正在逗弄雪媚娘,「那樣不知又要廢多少口舌,他也未必信我,還是眼見為實的好。」

「真是畫皮難畫骨,那範縣丞成日笑得像個彌勒,沒想到心都黑透了。」

姜佛桑卻不意外,「偌大一個窮縣,偏養出他這麼個富縣丞,心不黑手不辣可做不來。」

「莫非他也是這樣欺瞞前任巫雄令的?」吳友德走了範廣仍沒罷手,菖蒲下意識以為吳友德也是受其連累。

姜佛桑搖了搖頭︰「範廣是吳友德一手征闢,在範廣任縣丞之前,吳友德就已開始了他的斂財大計。」

吳友德斂財之道爐火純青、老練狠辣,恰如種豆得瓜,姜佛桑听了都嘆為觀止。

貪吏何其多?似他這樣有耐性、逐步敲骨吸髓、將老百姓吃干抹淨的卻是罕見,只當屈屈一個巫雄令實在屈才。

範廣顯然是得了他的真傳,甚至青出于藍。

「範縣丞平日慣會在五公子跟前討好獻媚,女君覺得,五公子會不會處置範縣丞?」

姜佛桑笑了笑,沒再接話。

範廣此時正如熱鍋上的螞蟻。

「上官昨日不是去了城郊游獵?如何就把四方寨給剿了?最要緊的是,」他攔住左縣尉,「怎麼你們都知曉,獨我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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