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斯人已遠

又行了一段,裴迆忽而道︰「棲霞山景雖美,遠不及興平的青屏山。」

說這話時他是望著姜佛桑的,仍是那雙多情眼,一片湖光水色瀲灩其中。

三年間裴迆往返興平多回的事姜佛桑已從阿母那里知曉。

若是前世那個心里裝滿裴迆的她,必然感懷之至。

便是今世,也不能說沒有絲毫觸動。

但這份觸動就好似方才在播雲潭邊被一頑童丟進湖里的石子,咚一聲便沉了底,漾起的幾圈微紋也很快消失不見。

她想起了裴迆上一世的妻子,慶海公主。

慶海公主乃哀帝女,元帝之從姪,當今天子之從妹,早年曾被人掠賣為奴,後才為燕皇室贖回。皇室為示對哀帝一脈的拳拳之心,待其甚厚,禮遇甚隆。

又因早年間的坎坷遭際,慶海公主的性情養得頗有些跋扈,出嫁僅一年便用鞭子抽殘了夫郎。夫家告到天子跟前,天子維護佷女,訓斥了幾句,僅判了和離。

和離後的慶海公主于一次宮廷聚宴上看上了才華驚人、風采奪目的裴家玉郎。

痴纏了兩三年,見無法打動其心,便請了天子做主。

裴家也是念著哀帝舊恩的,至少表面得念。南渡後能榮耀不墮,多少也與先帝以及天子的倚重有關,這個顏面也不能拂。

于是婚事便就這麼定下了。

裴迆卻不肯認,拖著不肯成婚。

慶海公主奈何他不得,聞說哪家女郎與他有所交集,便就拿那些女郎撒氣,為此還出了人命。

鬧得實在不成體統,天子只好出面相逼……終于,慶海公主如願嫁進了裴家。

成婚後的裴迆卻似乎銷聲匿跡了一般,京陵城中再難見他身影,听聞他到處周游,一年之中難得回府。

裴府之中經常傳出慶海公主又打死了府中姬妾女侍的消息,如此又過了兩年,又听聞慶海公主蓄起了面首……之後再如何便就不清楚了。

強扭的瓜,終歸是做成了一對怨偶。

姜佛桑此時想起舊事,並非是為裴迆惋惜。

裴迆與慶海公主鳳翔七年也即明年定婚,鳳翔九年完婚。據此推算,過去兩三年間正是慶海公主開始痴纏他的時候。

他往興平,留戀風光也好,為求清靜也罷,獨獨不可能只是沖著她。

萬幸裴迆還算個守禮的君子,行事不似時下郎君那般不羈。倘若他堂皇昭告自己看上了清屏山中的「姜六娘」,傳到慶海公主耳里,阿妙危矣。

然而即便他不昭告,慶海公主若是自己發現了蛛絲馬跡,又當如何?這些裴迆卻是沒有考慮過的。

灑月兌行事,率性而為,也確是他的作風。正如他授意呂氏新婦在佟夫人跟前揭穿她姜六娘的身份一般。

「替嫁之事,一味捂著,你便永遠只能是姜七娘,唯有捅出,方能破局。以蕭扈兩家各自的立場,不會把事情鬧太大,連皇後為息風波,必然會歸罪姜氏,屆時我以裴氏繼女的身份接你回江州探親,那麼再怎麼歸罪也與你無關,裴家必能護你周全……」

只沒料到蕭琥早已知曉此事,還把她寫入了族譜——這一意外打亂了裴迆的計劃,好在緊跟著便發生了蕭元度金屋藏嬌之事,他觀望了一陣,在鬧得滿城風雨之時出現,順理成章接走了她。

這些在南下途中姜佛桑找他求證時裴迆便如實相告。

其實他謀算的不可謂不周全,也料定了有賜婚之實蕭家不會把她如何,裴氏繼女的身份也必然能助她從風浪中月兌身。

但凡事都有個萬一,若真是摯愛之人,會舍得拿她的處境與安危去賭那個萬一?姜佛桑不確定。

她也並不在意。

畢竟裴迆確是幫了她的,責全求備,未免失之仁義。

「天下之大,山川之廣,強于青屏山者多如牛毛,郎君放眼四顧,必能再尋得令你流連忘返之所。」

裴迆听出她的弦外之意,笑意微淡,「你當真確定了要回?」

姜佛桑頷首,「要回的。」

裴迆面上顯出幾分復雜來。

同行這一路,有意無意間,兩人接觸的機會不算少。

他們曾一個屋檐下躲過雨,野外露宿時也曾並肩觀過星,甲板上望川暢談,船艙內執棋對弈……

試探有,推拒也有,都是聰明人,姜佛桑是何態度,裴迆心知肚明。

他也做不來放低姿態去挽留一個人。

然而他也清楚,姜佛桑這一回北地,兩人之間便真就再無一絲可能了。

或許,驕傲放下一時,也沒什麼。

「六娘,」裴迆斂了笑意,踟躇著開口,帶了幾分鄭重,「若你肯,月兌離蕭家之後,我——」

「十七郎君,」姜佛桑打斷他,笑容柔和而平靜。

既然他已把話挑明,姜佛桑索性也便直言︰「郎君許是某一時刻對我動心過,但那不是全部的我,我也不會永遠停留在那個時候。」

裴迆一怔之後,先是想到了無相山中的她。雖侃侃而談,卻溫馴可心,並不扎手。

接著是棘原城外通身凜冽、滿目肅殺的她……裴迆確定自己那時應當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

左思右想,想到了那聲「六娘子」。

那一瞬的遲疑,自己或許都未察覺,竟早已被她看在了眼里。

忽而一笑,半自嘲,半悵然︰「只是一個恍神,六妹妹便成了隔岸花,再也采擷不到了。」

姜佛桑亦笑︰「曾經我視十七兄為雲間月,而今十七兄視我為隔岸花,終歸是無緣也無份。不過話說回來,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緣分?」

一個六妹妹,一個十七兄,塵埃既定。

紫金寺業已在望,兩人卻並不曾踏足。興起而至,興盡自當返。

下山的路,姜佛桑走在前。

裴迆望著她婀娜娉婷的身影漸去漸遠。

想起那一日兩人于船艙听雨對弈,曾問過她替嫁之事是否出于自願。

她答,這世上能完全如願者有幾人?

裴迆回味著她的話,點頭表示贊許︰「生于樊籠里,哪得自在身。」

她卻是反問︰「君之樊籠是天地,亦或是家門?」

不待他開口,又自顧笑道︰「心自在,天地皆寬,其他也不算什麼了。」

隨之落下一子,干脆利落,截斷了他的所有生機。

裴迆看著一片敗局,不合時宜憶起了那封散發著淡香的信箋——曾被他遺忘于一角,後來每一個字都諳熟于心,然而寫信人卻似乎已非昨日之人。

「六娘果真拿得起放得下。」他佯嘆。

她則笑言︰「既拿得起,自當放得下。若拿不起,更該放下。」

自回憶中抽離,裴迆搖頭一笑,這一笑已帶了幾分釋然。

只悔無相山中不曾開口相留,而今香味已淡,斯人已遠,確實該放下了。

往前走了幾步,想起什麼,揚聲問︰「全部的你,那個他又能否接受?」

那個他指的是誰,毋需明言。

「不重要。」

姜佛桑並未駐足,也未回頭,認真走著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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