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鏡中女子

那日之後,一連好幾天姜佛桑都打不起精神,吃食少入口,歇睡難安枕。

她甚至開始害怕入夜,因為一閉上眼,總有些亂七八糟的人與事往腦子里擠。

不知從哪里來,不知與自己什麼關系……

她以為是夢,  可為何翻翻覆覆總是那些情景?

說陌生,又透著詭異的熟悉,仿佛是切身經歷過的。

然怎麼可能呢?夢里的人皆穿著奇怪的服飾,不像是大燕人,而她在嫁人之前連京陵都未離開過。

夢境零零碎碎,一點也不連貫,讓人模不著頭腦,  還給人以很不愉快的感覺。她本能地排斥,並不是很想夢到那些。

扈長蘅把醫官叫至書室。

「內子先前多有好轉,  那日梅林回來,你診後也說無礙,近幾日瞧著一日比一日不濟,卻是為何?」

醫官笑呵呵道,「公子把少夫人照料得無微不至,這是病情有起色的征兆啊。內熱瞀悶、失眠多夢也不怕,我再給開個——」

「你是指,」南全瞠目,打斷他,「少夫人的記憶要恢復了?」

醫官並未把話說死,只道是有這個苗頭。

送走醫官,南全看向自家公子,「公子方才也都听到了?」

見公子遲遲不語,南全試探道,「少夫人身子調理的也差不多了,那什麼血府逐瘀的藥,  公子看,  要不要給停了?」

少夫人身上除了些輕微擦傷,並沒有很嚴重的外傷,醫官說她腦中或有瘀血內阻,所以開的藥方主要是行氣止痛和活血化瘀的。

現在看還真是頗有效用。

只是若再繼續下去,少夫人恢復記憶是必然,所以南全才有此一問,他不確定公子究竟想不想讓少夫人憶起過往。

扈長蘅沒說話,而是想起了另一樁事。

今日午後,他喂六娘喝藥時,不小心灑了一滴在手背上。

六娘拿過帛帕給他擦拭,擦著擦著,忽而撫著他的掌心冒出一句,「這里有道疤的,怎麼沒了?」

問完,她自己先就愣了。

看完他的右手,又拉過他的左手瞧了瞧,確定兩只都完好,沒有絲毫傷過的痕跡,  她再次陷入迷惘︰「我又記錯了?」

扈長蘅望著她,一顆心悠悠下沉。

梅林里她那副驚恐情狀,分明是蕭元度曾對她做過什麼。

他有多心疼她,  就有多痛恨自己。若非嫁給他,她也不會遭此劫難,自己卻沒有護她周全……

對于始作俑者蕭五,更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他以為六娘必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現在,他不確定了。

轉頭望向窗外,心下黯然一嘆︰「六娘,你對他,究竟——」

「公子!」桃穰出現在門外,「少夫人醒了,在找公子。」

扈長蘅回神,手撐書案而起,隨她去了內院。

留下南全在原地干著急,藥到底停還是不停?-

夕食有魚,這時節也不知哪里弄來的。扈長蘅把刺都給挑了,姜佛桑難得多吃了些。

飯後,又陪她在後院走了走才送她回內室。

姜佛桑洗漱罷,不是沒有困意,卻硬睜著眼楮不想肯。

扈長蘅便給她念了半卷《都水志》。

這書听著煞是無趣,不一會兒姜佛桑便闔上了眼,呼吸漸趨平穩。

扈長蘅放下書冊,笑了笑。

伸手掖好被角,手指踫了踫她的面頰,笑容又逐漸淡去,一抹哀色躍然眼底。

夜漸深了,榻上的人突然顫了一下,眉心顰起,滿臉寫著濃重的不安。

姜佛桑又做起那個與己無關的夢,這次卻是逐漸連貫了起來。

滿目瘡痍、滿耳哀嚎,無窮盡的身心折磨,尊嚴被踐踏腳下,掙扎求存卻橫生變故,相依為命卻反目成仇……

火盆可真燙啊,她的臉好疼啊,那被黥在臉上的名字,那被灌了一半的啞藥……

像螻蟻一樣苟活著,活在暗無天日處,以為這一生也就如此了。

可是有一天,有一個人指著她,「就是她了。」

于是她被送進了一個小院。

仍未得自由,仍被人監禁,可是在那里,她走出了夢魘,獲得了新生。

她重新開口說話,她重新學會笑……

冬去春來,數年過去,那個拉她出深淵的人卻轟然倒下了。

「不要為我難過,我不是死,我是回去了,回到我的家鄉……」

彌留之際,枯瘦如柴的手撫著她滿是疤痕的臉嘆息,「阿丑,我走了你可怎麼辦?唯一放不下的也就是你了。」

「那你帶我走好不好?去你的家鄉,去哪里都行。」她無聲落著淚,小聲哀求著,像一個怕被拋棄的喪家之犬。

「不好。」榻上的人無力搖頭,水光一閃沒入鬢角,嘴角卻是笑著的,「人欲雖污濁,但這世間本是美好的,好好活著,總有一日能找到你的快樂。」

她搖頭,不停搖頭。人生無片刻歡愉,哪里還有快樂可尋呢。

「你忘了怎麼答應我的?我還有事交代你做……」撫著她臉的那只手終是無力垂落。

不久,她走出了那座小院,跪在了一個盛裝華服的麗人跟前,機械地叩首,磕到頭破血流。

「……想要我答應你?除非你以那人的魂魄起誓……」

她緩緩舉起手︰「我發誓……」

最終換得讓死者入土為安。

姜佛桑感覺自己像個游魂,被剝離了身體,飄蕩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成為一個旁觀者,旁觀了一個女子的半生。

好累啊,好痛啊,她為何還活著?為何要那麼狼狽污濁的活著?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嗎?姜佛桑想不明白。

更想不明白的是,那些分明與她無關,為何她竟也有種切膚之痛。痛得魂體打顫,喘息都疼。

她緊緊閉上眼,不想再看。

胸腔處卻一陣窒息般的難受,里面似是封印了一個可怕的怪物,日夜捶打著,嘶吼著想要出來。

姜佛桑垂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緩緩裂開一道縫隙,有雙手從里面探出,沒有一絲血肉,只剩白骨。

長而尖利的指甲驀地嵌進跳動的心髒,任鮮血迸濺,那只手還在拼盡全力往兩邊撕扯,要撕開一個更大的口子,怪物要出來了——

不,不要出來!

不要!!

姜佛桑驀地坐起身。

燭影昏昏,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

她無暇顧及,掀開垂幔,赤腳下榻,撲到妝台前。

看著銅鏡里的自己,她長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虛驚一場。

她還是她,沒有變成夢里那個惡鬼。

「只是一個夢而已……」

姜佛桑笑了笑,正要起身回榻,目光忽而定住。

銅鏡里的她笑容一點點斂去,光滑無痕的右半邊臉衍生出可怖的痕跡,那痕跡不斷延伸,一直延伸到脖頸。

與此同時,左邊臉頰也慢慢浮現出三個字……

不,她下意識搖頭。

抬手胡亂撫觸著自己的臉與脖頸。

這不是她,不是她。

「我就是你。」鏡中女子忽而開口,「你在害怕什麼?你在逃避什麼?為何不敢面對,我就是你。」

「不,你不是我!」

她不要變成那個人,她不要帶著一身傷疤生不如死地活著。

可是鏡子里的人不肯放過她,冷涔涔的目光似在嘲笑她的懦弱,口吐之言更是尖銳如刀……

她不想听,她一點也不想听!

姜佛桑捂著耳朵,卻怎麼也隔不斷那個聲音。

無邊的恐懼似那只白骨一樣的手爪攫住了她,她急欲擺月兌。

倉促四顧,搖搖晃晃站起,從旁側的案幾上搬起銅制香爐重重向銅鏡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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