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實在難辦

出雲山,出雲寺,某間禪房內。

一身素服的扈長蘅散發趺坐于明錦蒲團之上,他面前是須眉皆白的慈航法師。

數月前曾有過同樣的場景,那時他問的是生死,而這回問的是舍得。

慈航法師閉目撥動念珠,「有舍有得,大舍大得,欲求有得,先學施舍。」

「都說舍便是得,若是舍而不得呢?」

「好向枝頭采春色,不知春色在籃中。」

「是這樣麼?」扈長蘅垂眼,片刻後復又抬起,「弟子不明白,此婚此情若注定不屬于我,上天又為何要讓我遇上她,這對我難道不是太殘忍了嗎?」

「情想合離,更相變易,因業而轉,皆是定數。」

也即是說,這世間事,萬般皆是緣法,因緣而生,緣盡故滅,相逢離散皆有定數,半點強求不來?

扈長蘅淒笑︰「那蕭元度又是何德何能。」

慈航法師道︰「各人有個人的坎坷,各人亦有各人的修行。」

扈長蘅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弟子寧可他少些坎坷。」若果他的坎坷俱與六娘相關的話。

慈航法師睜開眼,目露欣慰之色,接著徐徐為他講述了一則佛典。

「阿難尊者原是釋迦牟尼佛的從弟,為佛陀坐下十大弟子之一,遠離,諸根清淨。但其年輕時也曾動過凡心——

「有一回,參加完佛陀舉行的法會,阿難尊者前去城中化緣,走了許久都沒有化到吃食,疲累交加。這時,他遇到了一個打水的女郎,便想上前討口水喝。

「女郎卻道自己生而卑微,不配給阿難尊者這樣的高僧供養一碗水。阿難則說眾生皆平等,女郎便端水給她。這一過程中,阿難尊者的手踫到了女郎的手……

「察覺自己動了凡心,阿難尊者如實稟告了佛陀,

「他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子’。

「佛陀便問︰‘你有多喜歡這女子’。

「阿難答︰‘我願化身石橋,受那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她從橋上經過’。

「佛陀言︰‘某日等那女子從橋上經過,那也便只是經過了,你已化身成了石橋,注定只與風雨廝守。這一切你都明白,仍舊只為那場遇見而舍身棄道、甘受造化之苦’?」

扈長蘅听至此,動容且震驚。

會有多喜歡?一見鐘情便傾心一世,不問回報而付出等待……

相較而言,自己至少是相逢過了、擁有過了,雖然時日極短,短得像一場幻夢。

扈長蘅沒有追問阿難尊者與那位女郎最後結果如何。

凡心萬千,有人因愛而偏執,有人因愛而堅持,有人因愛而隱忍,有人因愛而放手……

是啊,這時間百種愛,從來不止是獨佔一種。

心里忽然有了些明悟。

他也願學阿難尊者,願接受世間所有艱辛、痛苦與磨礪……

隨即又有些慚愧,到底凡心未淨,所謂的明悟也是由她而起。

慈航法師卻道這又何妨︰「修成正果,度化世人,她亦是世人。」

扈長蘅並無此宏願,他尚且無法自渡,又哪里有普渡世人的心懷。

「弟子凡心未淨,尚未看破紅塵,佛門能容?」

慈航法師道︰「苦非苦,樂非樂,只是一時的執念。執于一念,將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會自在于心間。你肯放下執念,便是塵緣盡了之時……」

夕陽晚照,斜暉透過木楞窗鋪灑到跟前。

扈長蘅掬了一捧在手。

攥緊,兩手空空;松開,斑斕的霞光躍然于掌心。

沉甸甸的心在片耀目的光輝中變得一輕再輕,他垂眼看著,忽而一笑-

鉛雲沉沉,朔風愈緊,瞧著像是風雪將至。

將暮之時,終于逢著一處邸店。

馬車停下好一會兒,帶著幃帽的姜佛桑下來,在店佣的引領下徑直去了二樓客舍,侍女小環抱著行囊手忙腳亂地跟上。

蕭元度抱臂站在幾步開外,听到動靜,朝那邊瞥去一眼,只看到一個背影。

無一絲表情的臉上漸生幾分氣怒,這氣怒卻不知該沖誰發泄,狠踹了旁邊的木柱一角。

這時候休屠可不敢近前,寧可同熱情洋溢的店主一道把馬牽去飼草。

邊忙活心里邊哀嘆,離了良棲山院也有三日了,這三天,五公子和少夫人一句話也不曾說,連眼神都沒有交匯過。

少夫人是非必要不下馬車,下來也帶著幃帽,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不管是宿于野還是借宿村舍,兩人都離得遠遠的……

想當初從巫雄回棘原的時候,五公子可是逮著機會就往少夫人馬車里鑽。還不到半年,誰承想就物是人非了呢?

也難怪,替嫁、樊姬、裴迆,現在又來了個扈長蘅,事情一樁接一樁。

前面的鬧再凶,好歹都挺過來了,這一回……

休屠想破腦袋也想不透少夫人怎麼會和扈長蘅扯上關系。

噢,他們原本就是夫妻。

可,都已經搶走三年了,哪里料到還會有這個前夫的事。

這前夫還挺有手段,一環扣一環,公子險些栽跟頭。

他若是想找公子報奪妻之仇也便罷了,偏偏比起報仇他好似更想要奪回少夫人。

把人藏起來不說,兩人還過得如夫妻一般,還讓公子撞個正著……

休屠撓了撓頭,覺得難辦,實在難辦。

姜佛桑進了客舍,取下幃帽,暖裘未解臉也未洗便躺在了榻上。眉心緊蹙,面色煞白。

「少夫人,你、你要不要緊?」小環在一旁怯生生的問。

姜佛桑沒力氣說話,擺了下手。

見她還杵在榻前,強打著精神道︰「我困了,歇一會兒,你自去用點飯食,回來若見我睡下,不必叫醒,我不餓。」

得了她的吩咐,想到又有飯食可吃,小環高高興興地出去了。

姜佛桑並睡不著。

客舍內與外面的寒天凍地別無二致,炭盆才送進來,還未來得及發揮作用。

冷是其一,再就是難受。

方醫官的囑咐她原也沒當回事,因為元日之前的那段日子她感覺已好了很多,眩暈並不常發,頭也不如何疼了。

誰知上了路完全是兩種情況,馬車一路顛簸,失衡感極重,睜著眼楮暈,閉著眼楮也暈,唯有躺下會好上一些,若要下地需緩上許久,否則根本難以直立。

她什麼也不想,就只想這麼躺著。

小環下到樓梯最後幾層,去路便被人擋住了。

抬頭一看,嚇得立馬貼牆站︰「五、五公子……」

休屠這兩天都不敢沾蕭元度的邊,別人更不敢了。

蕭元度眼望著二樓,沉聲問︰「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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