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不需明燈

姜佛桑仰頭,望著牆上的畫像。

先生可有後悔過呢?她一直想問。

不是指達到人生頂峰卻未能適度掌控進退之間步伐的悔,不是「文種善圖始,範蠡能慮終」而她偏偏做了文種的悔。

先生難道真是長于謀國、短于謀身嗎?

未見得。

「先生是把太多光環加在了那人身上。」

這句是她當時想說而未說的,如今只能對著畫像說出口。

光環推給別人、削弱自身鋒芒,為了不惹猜忌又不經營自己的勢力,這不就等同于把自己的全副身家性命都交到了別人手上。

可那人已經不是和她性命相托的史弼,而是君王。

賭人心,偏偏人心最不可靠。

何況是君王之心。

奇異的是,前世里被姜佛桑認定為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之輩的史弼,今時今日,他的心思她竟也能理解上幾分了。

國朝初立、百廢待興,他需要五仁那樣一個有力膀臂。

而當朝局穩定、君權地位鞏固之後,就不想再有人掣手掣腳,更遑論與他並駕齊驅。

集權的決心、懷疑的種子……隔閡已現,再有人從中煽動迎和,君臣離心是必然。

先生沒有等史弼費心思來削自己的權,直接引退,算是一種自保。

然而已經晚了。

她願意退,史弼卻不可能再放她走。

且不論史弼究竟有沒有對先生動過殺心——他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今天的,自然害怕在未來的某一天,先生與他分道揚鑣後再重新推一個南州之王出來。

撇開這些,先生熟知史弼,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了解他的一切——這是十分可怕的。

任何人都不會允許一個熟知自己底細卻又無法控制的人待在身邊,何況是君王。

如果先生想要坑害史弼,只需將一些不適宜見光的事透露出來,史弼立刻便會身敗名裂、盡失民心……

所以,先生的結局幾乎是必然。

至于史弼在奪權之後最終也沒有將先生殺害,是為了堵悠悠眾口還是真地念著一份舊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姜佛桑想,事情本可以有另一種走向的。

如若史弼稱王之後剛愎自用、濫施權力、偏听偏信,礙于自身的局限性無限地貪權與膨脹,猜忌並且大肆誅殺功臣,凡是不听從他的人都會招致殺身之禍……

那麼先生還會放手得那麼干脆嗎?

只可惜,她把史弼教得太成功。

成為君王的史弼沒有得意忘形,也不再貪圖安逸享受,而是一心一意要做個好國君。

先生最初所想不正是希望有個好君主來拯救南州生民于水火?

而且她比誰都清楚,內部的權力爭奪會拖垮一個新生的國家。

當時的情形,且不提史弼必然早做了防範,恐怕就等著她走出「成為反臣」的一步。

但凡她有所動作,哪怕流露出一點點口風,必將在朝中和軍中引起動亂,進而這股震蕩還可能波及整個南州……

數年成果毀于一旦,再把百姓和更多無辜的人拖入戰火之中……這不是先生想看到的。

所以對于史弼的發難,對于那一樁又一樁欲加之罪,她沉默不發一言。

姜佛桑猜測,先生應當也有些成全的心思在里頭——用她的配合,送史弼最後一程。

對史弼的成全,也是對她自己的懲罰。

是真正心灰意冷了罷?

所以她其實從未想過離開南柯小築。

想著退一步便好,結果一退再退,終至退入窮巷和死地。

又或者這個死地也是她早便料到的。

等到她留下的影響被徹底抹除、百姓和故人徹底將她淡忘,應當就是她無聲無息消失的時候了。

沒想到的是,史弼會走在她前頭。

然而先生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她再做什麼了,沉痾痼疾生生拖垮了她的心志,就那麼意興闌珊地活著。

後來的那些年她活得更像是一種強撐,為她和辜百藥強撐。

先生明明是那麼通透的一個人,似乎閱盡人事,卻又總是對人性抱著一種近乎天真地期許,這一點真是相當之矛盾。

譬如史弼,姜佛桑都懷疑史弼是否從一開始就是偽裝的。

流隸時期,他表現出對先生絕對的信任,能力不足便保持虛心求教的態度,對權力也沒有那麼渴望。

然大成建立以後發生的事說明了一切。

又或者他並不曾偽裝,兩個都是他。

那就只能證明先生所言非虛,權力對人的異化超出想象。

所以先生才會後悔教了她那些,還一再告訴她權力的危害。

先生當時面對她,是否就如同她當初面對前來求教的申姬那般為難?

自己身在迷津,如何為別人指破迷津?先生說那些,是怕她誤入歧途,希望她遠離權力、不要被權力腐蝕……

只可惜,當日的阿丑尚能被先生騙過亦或說服,今日的阿丑注定要讓先生失望了。

但先生何嘗不也讓她失望過呢。

盯著畫像的目光變得有些復雜。

沒錯,她曾恨過先生。

為什麼要出現呢?

倘或她從不曾遇到過先生,也許重活的這一世,在避過那些暗礁之後,她會選擇無數人都走過的那條老路,甘于相夫教子、困于平庸的一生。

但它至少是穩妥的,說不準能夠無風無浪度地度過一生。

偏偏讓她懂得了那些……

人一旦睜開眼楮,再閉著眼裝睡就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了。

似乎每個人都覺得她錯了,母親、良媼,還有身邊的侍女……她的心日夜受著煎熬。

孤掌難鳴,她害怕自己終究會淪陷、會動搖,所以迫切來到南州。

只要見到先生,就能證明她是有同行者的。

就算世人都不理解她,先生也一定會支持她……

其後她逐漸明白過來,所謂的恨其實全部源于自身的恐懼。

謹慎如小佟氏,多年隱忍籌謀,一朝喪子便理智盡失,恨不得毀天滅地、拉上所有人陪葬——初陷競都王府的她與當日瘋癲的小佟氏有何兩樣?

都是把所有希望系于別人一身,都是靠別人撐起自己的精神世界。

那個人沒了,便也就一潰千里一敗涂地了。

先生是指引她方向的明燈,也是手中的拐杖。

有這跟拐杖在,再是艱難困苦,再是崎嶇不平,都不怕。

可當明燈滅了,拐杖也隨之消失,就如同盲人行于暗夜。她像個蹣跚學步的小兒,跌跌撞撞、不知去向,最終迷失在一片混沌中。

但孩子總要長大的。

自己的路總是要自己去走的。

土崩瓦解的廢墟中重新站起一道身影。

這一次,不需明燈,不需拐杖。

不再去糾結那個人究竟是真實存在過的,還是僅僅是她的臆想。

——唯有這麼做了,才能證明那個人確實來過,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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