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遠來客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便在兩三月前,我剛剛來到宗帥帳下效力,正巧趕上他老人家六十大壽。」

「大帥戎馬一生,以軍為家。朝廷除卻尋常封賞之外,竟連陛下也都親自前來營中道賀。」

杜衡眉飛色舞,回憶起彼時情形,眼中更微微蘊光,儼然極為興奮。

「見聖駕親臨,軍中的眾多同袍弟兄全都前去參拜。唉!怪只怪我那天事先多灌了幾杯黃湯下肚,迷迷糊糊里非但沒能恭迎,反倒在御前出言不遜!現在想起,真是把這顆腦袋砍下來十回八回也不為過!」

「那後來又是怎樣?」

少卿下意識開口追問,見杜衡話音甫歇,便將右手並指如刀,直往自個兒頸間一橫,一時亦不禁替他暗暗擔起心來。

「放心吧!」

杜衡開懷大笑,在其肩膀用力一推,高聲調侃道︰「我若當真教人給砍去了腦袋,莫非如今同你說話的乃是鬼魂不成?」

「是了!是了!」

少卿臉上一紅,同樣暗道自己著實好沒道理。杜衡見狀,又是陣朗聲大笑。隔窗望向皇宮方向,感慨萬千道︰「其實當初我也同你一般,只道這回自己必死無疑。干脆趁著酒勁,把從前在家中時的見聞全都一股腦的說了出來。」

「誰料陛下非但沒大發雷霆,反倒問我出身何籍,說當地百姓民不聊生,那又是否乃是親眼所見。後來更金口玉言,下旨派遣朝中大員前往賑災。」

他將手中酒碗撂下,口中既是崇敬,又是感激,「少卿你說!似這樣個寬宏大量,體恤下民之人,就算稱不上是雄才偉略的一代明主,又怎會是旁人嘴里的什麼無道昏君?」

「大哥……伯父近來身子是否安好?」

少卿神情古怪,忽然說出這樣句沒頭沒尾話來。杜衡也未多想,遂據實相告,說在柏柔關照之下,父親如今吃穿不愁,凡事皆有人妥帖照料,著實是為自己免去了一樁天大的後顧之憂。」

少卿靜靜听了,繼續又道︰「既然如此,想必大哥與伯父也該一直便有書信往來。」

杜衡不明所以,聞言連連點頭稱是,「不錯,正巧他老人家前幾天還曾托人捎來家書,特意叮囑我切莫忘了柏前輩一片拳拳厚意。日後如有機緣,定要同她當面謝過。」

「那麼這信中可否提到,當前南陽災情已較昔日有所改觀?」

少卿聲音雖不甚高,眼中卻分明含蘊異光。回憶二人這次前來汴梁,沿途隨處可見饑饉災民衣不蔽體,赤地千里間盡是百姓流離失所。諸如此類,便在汴梁城郊尚不乏其事,而天子腳下猶且如此,那麼遠在千里之外的南陽城中,只怕情形也更要比之慘烈許多。

果然,杜衡神色一黯,片刻後仰天長嘆,心事重重道︰「家父信中提到,如今在南陽地界上面,災情反倒要比早前更加嚴重。就算是以往富庶殷實之家,眼下日子也都頗不好過。」

「更有甚者……似乎竟出了易子而食之事。」

他口中一頓,終究強忍悲戚,振作精神道︰「可陛下本是天下萬人的君父,這世上又豈有不愛惜自己兒女的爹娘?他必然是給蔡京和童貫那些奸臣蒙在了鼓里,倘若有朝一日知曉內情,那也定會出來為天下黎民百姓主持公道!」

听他這一番慷慨陳詞,少卿只在嘴里澀然陪笑。二人默然喝酒吃菜,可是送到口中往往食不知味,更教四下氣氛變得極為微妙。

也不知過得多久,杜衡忽然雙眉一軒,奇聲說道︰「少卿,我看那邊有一位姑娘,打咱們進來時便一直悄悄看著你吶!」

「大哥你說什麼?」

少卿心下大奇,循他目光望去,只見店內一隅角落桌前,一抹倩影白衣勝雪,卻不是正楚夕若是誰?

少卿哂然一笑,遂只教杜衡在此稍安勿躁,自己則飄然信步,來到楚夕若跟前,又在她耳邊一陣好說歹說。

楚夕若秀眉緊蹙,終耐不住少卿軟磨硬泡,便和他一同歸來,與兄弟二人同桌坐定。

「想不到姑娘年紀輕輕,手下功夫竟這般了得!佩服!佩服!」

等他倆重新回轉,杜衡先是驚于楚夕若一副國色天香,又回想起其人剛剛英姿颯踏之舉,更不禁嘖嘖贊嘆稱奇。

「奇怪。」

轉眼間,杜衡又神情微變,朝著少女仔細端詳半晌,儼然不無驚奇般道︰「咱們這明明乃是頭一遭相見,可為何我竟會覺得姑娘十分眼熟?」

「大哥此話,卻只單單說對了一半。」

少卿似笑非笑,兩道目光不住在二人身上來回變換,「其實你二人早在南陽之時,便曾有過一面之緣。」

「南陽?」

杜衡一臉詫異,茫茫然思忖半晌,霎時間終于如夢驚醒,撫掌而呼道︰「是了!你是當初與少卿同行,那位專好打人耳光的朋友!」

「我……」

楚夕若粉臉泛紅,不免有些尷尬。而另一邊廂,少卿見狀卻不由得忍俊不禁,哭喪起一張面孔,對兄長連連訴苦道︰「大哥眼光如炬,果然一猜就中。唉!只是苦了小弟這一路之上受盡折磨,凡事只要稍微不遂了她的心意,便免不得要挨上一頓打罵。」

「你別含血噴人!我……我何曾打你罵你?」

楚夕若更加起急,一對杏眼湛湛圓睜。少卿反倒滿不在意,只顧著舉筷夾菜,口中振振有詞。

「我怎是血口噴人?」

「就說咱們在青城山時,你便時常對我惡語相加,又曾幾次三番同我放對。怎麼?莫非這些全都是我胡編亂造出來的不成?」

「你!」

楚夕若心下盛怒,險些便要發作,可礙于當前人多眼雜,總歸強咽下一口惡氣。惡狠狠朝少卿瞪過一眼,好似恨不能在他身上刺得幾劍才算痛快。

「唉!你倆間的事情我才懶得多管!不過咱們既然有緣再見,杜某便先來敬楚姑娘一杯,多謝你在少卿身邊時時幫襯。」

此刻杜衡也已看出二人關系著實非比尋常,當下朗聲大笑,轉而提起一杯酒來。楚夕若被人說破心事,一張俏臉霎時轉作通紅,俄頃回過神來,連忙雙手舉杯,與他正色還禮。

「你們若再像這般說來說去的,這滿桌子的酒菜可就全都由我一人當仁不讓了。」

少卿對二人這番客套不以為然,繼續提著筷箸,作勢要將眼前菜肴一並風卷殘雲。杜衡笑罵了句︰「你這小子!」便也對楚夕若示意,兩人雙雙重新坐定。

「不好!」

「我……我的鏘天不見了!」

楚夕若甫一坐在凳上,卻又猛地站起身來。只因剛才在心中想著要拿劍來刺少卿,她五根皓玉似的手指便下意識往腰間模索,孰料一抓之下竟空空如也,哪里還有鏘天的半分影子?

回想此劍本是秦松篁臨終遺贈,渠料不過才區區半月,居然便遭自己粗心丟棄!她心中又驚又急,一時急火攻心,終于忍不住當場落下淚來。

「楚姑娘先不必慌亂,不如靜下心來想想,看這物什究竟是給丟到什麼地方去了。」

杜衡此話總算奏效,楚夕若漸漸沉下心思,哽咽著回憶道︰「我明明一路都把它帶在身邊,從不敢存了半點疏忽。這幾日下來,除卻同剛剛那兩個惡賊……」

「是了!我想起來了!」

她腦中靈光乍現,儼然蒙獲大赦。想到方才自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正是把鏘天直插在那兵痞腳下,後來又因杜衡忽然率眾軍趕來,這才陰差陽錯,便將它遺落在了橋上。

所幸,這酒樓離那拱橋本就不遠,再加至今也才堪堪過了不到片刻光景。楚夕若擦干淚痕,不由分說便抬起腿來,要直奔那橋上找尋。

「姑娘先前所遺失的,可否正是此物?」

少女腳下走不數步,卻被迎面一人聲若洪鐘,率先開口發問。愕然抬起頭來,只見他歲方壯年,氣度超群。自己雖自幼在父親身邊,見慣江湖上各方能人異士,卻無一個能似此人一般,直教人不由得對其肅然起敬。

「是你?」

少卿循聲一望,這才發現來者便是先前在人群中間,那位氣宇軒昂之人。

見少卿已然認出自己,中年人只是微微一笑,轉而向著自己身後,一名穿著打扮好似隨從之人使個眼色。

那隨從會意,遂雙手將一件長約三尺,寬則數寸的漆黑物什捧上近前,眉宇間恭順肅穆。

楚夕若頰間發燒,自其手中接過鏘天。待仔細看過一陣,忙向二人行禮答謝。中年人面色哂然,當下拱手還禮,悠悠續道︰「我見姑娘適才走的匆忙,便冒昧起意,僭越將它暫收囊中。如今既可完璧歸趙,那便乃是萬幸之幸。」

眼看楚夕若粉臉泛紅,分明又要道謝,中年人先是擺了擺手,而後話鋒一轉,望向少卿道︰「不過如幾位這等少年英雄,在下素來仰慕敬佩。不知能否有幸,容我同諸位共飲一杯?」

「區區小事,有何不可?」

少卿竦然動容,便斟滿一盅清冽花雕,親自送到其人面前,「閣下談吐不凡,行事又盡是慷慨之風,冒昧請問高姓大名,不知能否不吝賜教。」

「四爺……」

那隨從眉頭略皺,剛想提醒主人謹慎行事,卻遭中年人抬手打斷,只得低聲應諾,足下徐徐退開數步。

「下人不知好歹,三位切勿見怪。」

中年人雙眉一軒,接過酒來仰頭飲下,「在下姓宗,在家中兄弟間行四,諸位只管喚我宗四便是。」

「我听閣下言語……似乎同汴梁本地口音頗有不同。請問閣下是何方人士,又為何會來到汴梁?」

杜衡神情微妙,卻比少卿額外多出許多警惕提防。宗四爺口中陪笑,倒也不以為忤,「不錯,宗某確非中原人士,而是生在北國。此次前來,也正為家中生意奔波。」

「噢?」

杜衡目光如炬,繼續冷冷問道︰「听聞北國最近戰事雖息,但沿途道路仍舊頗不太平。宗四爺竟敢跋山涉水,遠道而來,當真是有膽有識,教人好生欽佩。」

「小將軍說笑了。宗某一常商賈,不過是因生計所迫,不得已而為之罷了。」

宗四爺不動聲色,每每說出話來,更教人覺其深不可測,「何況臨行之初,在下也曾花重金請人押鏢護送。一路之上如履薄冰,直等到入了宋境過後,才教他們原路自行折返。」

「好啦好啦!定是大哥你平日里歹人看得多了,這才把旁人全都瞧得這般用心險惡。」

見四下里氣氛微妙,少卿便大笑著打個圓場。杜衡听罷,雖猶是將信將疑,但看在他顏面之上,也只好勉強悻悻作罷。

宗四爺微微一笑,將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對少卿贊嘆連連道︰「宗某慚愧,自己雖是尋常百姓,平日里卻專好結交些江湖上的朋友。不過這些人固然皆是萬里挑一的英雄好漢,可像小兄弟這般武功卓絕的,倒也並不十分多見。」

「是了,不知小兄弟究竟師承何派,授業恩師又是誰人?」

少卿神色微變,難免因他此話回想起恩師璇燭,也不知他如今境況如何,又是否對自己負氣出走之舉業已釋懷。

他望向宗四爺,心下里暗自尋思道︰「如今我正遭各派通緝追殺,又須潛入望日樓尋覓證據,總是不便節外生枝。這姓宗的絕非常人,要說事事坦誠以待,那也終歸大可不必。」

主意既定,少卿索性信口胡謅,只說自己不過是曾學過些不入流的家傳功夫,倘若放眼江湖之上,則實在恁地不值一提。

宗四爺听後,臉上似笑非笑,對那隨從微微頷首,淡然繼續道︰「宗某平生,素來醉心武學。奈何不幸生在商賈之家,到頭來終是有緣無分。」

「不過在邊這位家人,早年間卻曾投拜師門,手下倒也略有幾分粗淺功夫。方才他見小兄弟武功超群,心中著實有些技癢難耐,不知小兄弟能否親自指點一二,也好教他終身受益無窮。」

「這……」

少卿心中有些為難,遂雙手抱拳,朗聲說道︰「少卿武功微末,如何敢言指點二字?何況這里地處鬧市,倘若待會一招不慎牽連無辜……且不說在下一顆良心難安,便是我這位大哥,想必也斷然饒咱們二人不過。」

「小人孫二虎,給諸位行禮了。」

那隨從看似其貌不揚,說起話來卻端的中氣十足,邁步走上前來,對少卿恭恭敬敬道︰「少俠武功卓絕,又何必如此過謙?何況咱們比試手段,便只是點到為止,斷不會輕易傷及旁人。」

少卿笑道︰「我們一行明明乃是三人,尊駕卻為何偏偏只盯著我不放?怎麼,莫非是覺在下本事不濟,想要存心折辱不成?」

「少俠此話未免有些說笑了。」

孫二虎面色沉著,言辭間不卑不亢,「少俠的手段,方才咱們全都有目共睹,如何談得上微末二字?再者,您說諸位一行原本乃是三人,為何小人卻只緊盯著您一個不放……請恕小人冒昧,這位小將軍既是官府中人,小人實在不敢輕易動粗。」

「至于旁邊那位姑娘……這卻是小人的一點私心了。」

他將目光移向楚夕若,竦然又是一禮。

「姑娘的武功自屬了得,方才四爺也曾開口稱贊。只是常言道好男不同女斗,假使待會兒動起手後乃是姑娘贏了,小人自然無地自容。即便是小人僥幸勝得一招半式……那也畢竟無甚光彩。如此思來想去,便只有少俠春秋鼎盛,正當其時,這才不揣冒昧,亟盼少俠親自指點一二。」

眼見無論如何推月兌不過,少卿只得嘴角一咧,朝身邊二人扮個鬼臉,連連長吁短嘆道︰「說來說去,原來只有我一人無所倚仗。唉!看來今日免不得是要給旁人好生教訓上一番了。」

「小兄弟性情率真,當真是個有趣之人。」

宗四爺微微一笑,旋即扭過頭來,對僕人淡然道︰「人家既肯答允,那便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怎樣?可曾想好待會兒究竟要比試些什麼了麼?」

孫二虎低眉順眼,在主人面前可謂謙卑至極。

「諸位面前,小人豈敢擅專?還是請四爺出下題目,二虎只管依言照做便是。」

宗四爺稍加思索沉吟,到頭來卻只把手中杯盞徐徐斟滿花雕,隨後將其放置在當前桌面中央。

「既然此間不宜劇斗,你二人不妨便以這杯盞做個計較。」

「少時你們可各自坐在此桌兩邊,若有誰能身軀不動,而率先滿飲此杯,那就算作技高一籌。至于落敗之人……不妨罰酒三杯略表薄懲,也好教他知曉這世上從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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