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雙姝斗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顧少卿!要不是你說走就走,我又怎會落到眼下這副田地?」

楚夕若滿月復委屈無從排解,自然而然便將這許多事情全都怪在了少卿頭上。可等心中氣惱漸消,終于還是得靠自己度過難關。

「自淪耳目,閉塞聰明。亙居靈府,精守元一。」

「肇始天道,馮馮冀冀。沖氣納濁,殥自清。」

她將劍勢流轉,口中所念念有詞的,正是天樞三機劍開篇心法總章。只是愈到此時,在其心中反倒愈發疑竇叢生,恍若身墜一片雲里霧中。

凡屬同人比武放對,自當眼觀六路,耳听八方。稍有風吹草動立時嚴陣以待,斷不容有絲毫閃失大意。如此淺顯之理,恐怕就連三歲孩童也都了然于胸,如何等到了這曾身為廣漱宮無上至寶的天樞三機劍中,卻全然成了另外一副模樣?

而所謂閉目塞听,莫非是要人先自行做了瞎子聾子,只管前來亂打一氣?

至于它後面一句,相較之下反倒還算不難理解。天蘊五行,五行激蕩以生沖氣,沖氣散氛滌瀝萬物,褪盡濁流自然殥俱淨。可沖氣二字,在武學當中所指究竟乃是何物?而被其沖刷洗盡的八極,又到底該向何處更為尋覓?

諸如此類玄之又玄話語,縱觀整部秘籍著實不勝枚舉。晦澀艱深拗口難懂,饒是楚夕若早已讀過不止數遍,如今回想起來卻依舊焦頭爛額,不知該如何理解。

她正苦思冥想,文鳶已再度引劍殺到。先前一招雖未竟全功,卻不免令其精神大振,在心底騰起一絲復仇希望。腕間靈動,挽出簇爛銀網似的劍花,濤濤朔氣此消彼長,紛紛攻向楚夕若各處要沖。

楚夕若秀眉淺蹙,只得舉劍相迎。私下里又恐鏘天之利不慎傷及文鳶,是以出手之時往往暗中留有分寸。渠料卻被文鳶報仇心切,刃寒如雪長驅直入,洶洶劍指其人眉心而來。

「我說妹子,你看這兩個小妞斗來斗去,又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分出個勝負高低?」

台上二人劇斗正酣,一旁正作壁上觀的辛麗華忽听身畔有人說話。悠然側頭一看,發覺是寥一刀已在不知何時湊到跟前,此刻正笑呵呵朝著自己發問。

南疆不似中原般禮教森嚴,這辛麗華見狀亦無半分扭捏,咯咯一陣嬌笑,滿口揶揄道︰「寥英雄從來頂天立地,想不到竟也是個憐香惜玉之人。怎麼?莫非是見這兩位小妹妹打的好生辛苦,不由得生出了惻隱之心麼?」

辛麗華話中帶刺,刻意將所謂頂天立地四字說的格外用力。孰料寥一刀听罷卻不以為忤,反倒哈哈大笑道︰「憐香惜玉?不瞞妹子你說,姓廖的生來好賭,從來最忌諱的便是一個輸字。所以有兩樣東西是無論如何也萬萬踫不得的。」

「這第一件,便是天下千千萬的書本和讀書人。所以即便老子活了三十多年,卻還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筐,至于那些個只會窮掉書袋的酸秀才嘛……也自然是見一個殺一個,否則若一不小心教他們給沾上了霉運,豈不反倒是樁大大的麻煩?」

辛麗華听他說的有趣,一時不由自行起了興致,眯起一雙眼楮與之對視,兩片朱唇鶯鶯燕燕道。

「噢?那這第二件東西,又究竟乃是什麼?」

寥一刀躊躇滿志,將一旁桌面拍得啪啪作響。一俟她話音落定,便又立時大叫道︰「這第二樁自然便是女人啦!唉!這些娘們便是天生的晦氣!只要教她們給撞見了,你便休想再過上一天安生日子!就說上次……」

「寥英雄!」

寥一刀話未說完,便被辛麗華在他肩膀輕輕一搡,似笑非笑道︰「您怎的偏偏忘了,小妹我也正巧是個女子。你們中原人有句古語叫做言多必失,寥英雄說起話來這般肆無忌憚,便不怕到頭來自討苦吃麼?」

「誒!妹子你先听我把話說完!」

「要是待會兒我說完後,你心里面依舊覺氣不過,大不了把姓廖的一顆腦袋摘下來當球踢!我也絕沒半句二話!」

寥一刀大咧咧笑不絕口,興致到處索性一躍站在椅上,眉飛色舞高聲續道︰「剛才你同那祝東陽放對廝殺,我姓廖的可全都在一旁看在眼里。」

「那祝東陽本事不錯,放眼天下也是少有的狠辣角色。你既能勝得過他,這可比十個八個男人加在一起還要厲害多啦!妹子你自己說!我要再敢輕易小瞧了你,那豈不是教豬油給蒙了心,好似個睜眼的瞎子不成?」

「想不到咱們寥英雄這張小嘴便跟抹了蜜似的,听了實在教人心里面甜滋滋,癢酥酥的。」

辛麗華笑吟吟眨動雙眼,無疑是對寥一刀這番恭維頗感受用。小舌間一聲呼哨,先前業已蠢蠢欲動的一眾毒物登時重新歸于蟄伏。

隨後,她又伸出根縴細修長的食指,在寥一刀嘴角處輕輕一抿,與其一同朝台上兩人望去。

「現下這兩個小妹妹的武功高低,依我看總是不必多說。不過那個沒蒙著面的嘛……」

「唉!單是這分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狠辣勁,就連小妹看了都覺心里面毛骨悚然。即便到頭來當真給她勝了……倒也算不得如何稀奇。」

「著呀!有句話是怎麼說來著?不錯!英雄所見略同!姓廖的同妹子你想的著實半點不差!」

寥一刀撫掌而呼,只等辛麗華一語甫歇,登時隨聲附和道︰「不過妹子你看!這凶狠小妞手里面使的,似乎乃是青城山的武功!我的乖乖!看來這雪棠先生還當真是有天大的本事,竟連青城山的牆角也能挖動!不錯不錯!這回姓廖的可算徹徹底底的服啦!」

辛麗華點點頭,又笑道︰「先生手眼通天,要說在這普天之下,竟還依舊有什麼事情是連他老人家也辦不到的,那這世上便絕沒有第二個人再敢輕言辦到。咱們日後只消死心塌地的跟在先生手下效力,區區榮華富貴……」

「砰!」

陡然間,從台上傳來一聲沉重悶響。正是楚夕若不慎失了方寸,驀地遭文鳶一掌打在左肩。

「好狠心的女人!姓廖的今天可真算是長見識啦!」

寥一刀瞪大了雙眼,又是一番大喊大叫。卻被辛麗華面露鄙夷,負手斜睨道︰「我便知這丫頭必不簡單,怎樣?現如今可全都被我說中了吧!」

此刻擂台之上,文鳶催動劍鋒步步緊逼,更使霍霍寒光暴漲激蕩。楚夕若粉臉煞白,只剩勉強招架,等到時候漸久,終于再也難以為繼。

文鳶報仇心切,既見時機成熟,當即劍尖斜擬,凌空攢刺虛點。左手則變招奇疾,並指如刀欺身直進,朔朔長風攪動裙擺嘶鳴作響,眨眼間已同楚夕若相距不過堪堪尺許。

楚夕若大驚失色,生死關頭不及躲閃,無奈只得凝神聚氣,寄希望于憑自身內力生生扛下稍後飛來橫禍。可文鳶對楚家恨入骨髓,手下豈有容情之理?一時間愈發加緊掌風,兩片嘴唇更不住顫抖痙攣,仿佛唯有將楚夕若立斃當場,方能一解自己心頭之恨。

二人身軀相接,登時引來台下眾人一陣亢奮驚呼。但見文鳶一掌不偏不倚正打在楚夕若羶中氣海,反倒被她一身內力反震,足尖輕轉退開丈許。

而另一邊廂,楚夕若則顯得更加狼狽。隨文鳶掌風拍落,她頓覺渾身各處骨痛欲裂,險些就此背過氣去。還不等這痛意散去,口中已是一抹腥甜微嗅,不由在唇角處暗暗滲出血來。

「莫非我今天當真是要死了?」

楚夕若思緒飛轉,往日種種便如走馬燈般自眼前閃過。回憶自己此生經歷,臨終時雖落得個受盡天下唾棄,不過捫心自問,畢竟可說無怨無愧。

至于心中唯一所遺憾之事……

也不知少卿現在何處,此行一去能否全身而退。而待日後知曉自己業已身死……又究竟另會作何打算。

「依著他的性子,多半不出幾月便會將我忘的干干淨淨,可若真是如此……倒也可說好極。」

她黯然一笑,實則心下業已釋懷。更反倒覺如釋重負,從此了然無所牽掛。

「咦?這是……」

她雙目輕闔,本已但待一死。孰料卻忽覺腳下虛浮,譬若身登扶搖,直抵太虛之境。就連手中鏘天也較適才變得愈發輕巧許多,渾是種難以言說的受用無窮。

初時,她只道這是人之將死,故而所生幻象,可這異樣感覺非但許久不見消散,更恍若細雨微風迎面輕拂,自潛移默化中悄然潤物無聲。

電光火石之間,在其腦內一念如曇花朝露,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此刻自己兩眼緊閉,耳鼓嗡嗡,唯有萬千思緒飛馳如電,不也正與那心法總章中所言閉目塞听,專精靈府分毫不差!而如今這飄然輾轉,身若浮萍之象,更同沖氣納濁,殥自清八字不謀而合。二者間彼此嚴絲合縫,暗為呼應,恰似漫漫長夜中一炬熊熊爝火,撕裂天地間萬丈暝色。

「莫非這廣漱武功精髓所在便是後發制人,置之死地方才後生?」

她心念電轉,隱約只覺這里面另有諸多疑問,直俟懵懵然憶起曾經在青城山中所見,先代廣漱宮主昭陽一身精絕武功,剎那間才使眼前一片豁然開朗!

原來廣漱宮之所以能在三十年前異軍突起,統率天下正道,所倚仗的也絕非只是後發制人四字。而是神與心化,無我無他。不因物趨而己趨,不為人變而自變。抱元守一,斂氣凝神,則目中所見可及宇宙,耳畔所聞直抵寒淵。

無物不察,無聲不辨,八極九州,一任縱橫。

「大辯若訥,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所以閉目塞听,其實卻為歷遠彌極,終得大道泱泱。不錯!正是如此!」

楚夕若如夢初醒,再度回想當初秦松篁同少卿提及種種,一時更似醍醐灌頂,頓覺心下一片澄明。

她武功本就不弱,如今既參透廣漱上乘武功,霎時間可謂如虎添翼。而天下各派武學看似涇渭分明,格格不入,實則卻如百川東流盡歸大海,到頭來無不殊途同歸。一通百通之下,就連往日里諸多經久困擾于心之處,亦隨之渙然冰釋,更使自身武學造詣今非昔比。

文鳶天賦雖高,但劍法招式或可一蹴而就,內力一脈論卻非得日積月累,方可略微有所小成。因此她適才雖已一掌正中楚夕若胸膛,但也只是堪堪將其重傷。等到再挺長劍奮力疾刺,卻反倒覺不過轉瞬之間,眼前仇家已較先前有了一番微妙變化。

她心頭一懍,已然暗暗察覺不妙。可又不甘如此輕易收手,教楚夕若再度全身而退。當下咬破舌尖強提精神,劍上點點幽光倒映在她慘白臉頰,一時更顯清麗不可方物。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某生漫漫,務在自省,何以由之,惟手中卷。」

書閣之內,那美婦言笑晏晏,一語甫歇又隨手拾起旁邊一卷帛書,自掌心內輕輕掂了幾掂。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逝者自然已矣,唯將眼前這許多卷帙浩繁遺留于世。今我居陋巷,坐書齋,前追古人濤濤千載之遺風,後書今世滾滾黎庶之喟嘆。談吐萬維,包羅際象,橫四時而含陰陽,宇宙而章三光。如此縱有一日某身既歿……卻依舊足與天地齊壽,共日月同輝。」

「再者說,我見你這小女圭女圭生得倒也還算機靈,許是不會不知如此一個淺顯至極的道理。」

那美婦侃侃而談,余光瞥見少卿眉頭緊皺半晌無言,當下話鋒一轉,故作神秘道︰「若是有人終能將這世上一切文字所錄盡收掌握,則離此人君臨天下之日……便已誠然為時未遠。」

「這是為何?」

少卿一臉古怪,同那美婦對視良久。而那美婦則察言觀色,一笑莞爾道︰「天下雖大,卻多是愚昧不堪之徒。終其一生只知蠅營狗苟,惟待數十年後復歸塵土耳。在這其中,或有一二之人心志抱負俱超尋常,立志此生須得乘長風破萬里浪。可若要得償所願,又究竟該當如何是好?」

「人都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自然是十年寒窗入室登科,博得日後出將入相,這才……」

「你!你是說……」

少卿話未說完,腦內便猝然如遭電擊。一樁念頭隨之愈演愈烈,竟半晌再也難以成言。

那美婦微微頷首,兩靨笑意仍在。趁少卿兀自驚駭交加,遂將自己手中帛書意味深長塞入其手中,而後不緊不慢道︰「天下凡夫庸人,皆唯萬千士君子馬首是瞻。而遭彼士君子奉為圭臬者,無非便是你我眼前這浩如煙海之聖賢論述。」

「設使有朝一日我能盡取天下之書,獨存一家之言,則我一人之念既是天下眾人之念,我一人之說既為世間千年萬載之說。上下同心,一呼百諾。口含天憲,論決一尊。等到那時,自會有人將這區區天下拱手奉上,而我但須借此統御世人,不但稱王稱帝未足為道,縱教這萬里江山綿延萬代……想必也盡在情理之中。」

「你……你想做武則天?」

少卿背心陣陣惡寒,竟不由得連連退開數步。而那美婦卻似不以為意,輕輕擺了擺手,悠然漫不經心道︰「我如今一把年紀,膝下又無兒女,皇帝雖是九五至尊,可若要我自己來做……唉!那還是算了吧!」

她又一頓,瞥著少卿繼續道︰「不過你年紀輕輕,倒還大有可為。不如便由我來助你一臂之力,管教你不消十年八年,即可全取當今趙宋江山。」

「我縱然當真做了這皇帝,只怕也仍舊是你手中的一件玩物罷了。」

少卿全沒好氣,朝著地上狠啐一口。旋即又忽抬起頭來,陰沉著臉將那美婦上下打量半晌。

「說來說去,你又究竟乃是何人?」

寒鋒颯颯,砭刺肌膚。文鳶擎執利刃中宮直進,只消再輕輕較力,便可教楚夕若就此死于非命。孰料生死懸發之際,楚夕若竟將手中劍勢倏易,儼然一掃頹唐,所使俱是大開大闔的剛猛路數。

文鳶妙目圓睜,對她這番月兌胎換骨兀自難以置信。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奈唯有緊咬朱唇,決心就算拼卻自己這條性命不要,也非將此事在今日里做個了斷。

「甚淖而滒,甚縴而微。日月以之明,星歷以之行……」

與此同時,楚夕若心中卻正酣暢淋灕,恰似在面前打開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偌大天地,放眼所及俱是萬千嶄新氣象。「刷刷刷」進手三劍攢刺探出,烏光凜凜,宛若以手使指。若不是先前已遭文鳶一掌重創,想必攻勢則更要比當下勝過許多。

「乖乖!好厲害的劍法!這小妞明明剛才還只顧躲躲閃閃,怎的才剛受了旁人一掌,就反倒像變了個人似的?」

寥一刀大為咋舌,饒是其久歷江湖,卻同樣驚于天樞三機劍中所蘊無上神威。辛麗華神情古怪,捫心自問,倘若將場上之人換作自己,只怕也並不會比文鳶好過太多。听到得一旁寥一刀連聲贊嘆,總算堪堪回過神來,假意漫不經心道。

「這小妹妹武功倒也不錯,寥英雄常在中原,不知能否看得出她究竟身屬何門何派,也好教小妹日後多加留個心眼。」

「這……難說!難說!」

寥一刀匝起嘴角,琢磨了半晌也只頻頻搖頭。對此,辛麗華自然頗為不滿,秀眉輕佻,又是一番鶯鶯燕燕。

「原來這世上也有咱們寥英雄不知道的事情吶!唉!看來是人家武功太過高強,有些人生怕一不小心觸了霉頭,這才故意想要避之則吉吶!」

「放屁!是誰說我怕了!」

寥一刀面膛通紅,額上青筋條條綻開。「喀」的抽出刀來一擲,便將其明晃晃插在地上打擺。

「這小妞的劍法固然厲害,可一年半載里也還勝不過我姓廖的!妹子你要實在不信,我這便上去一刀取了她的腦袋!看看究竟哪一個才是縮頭烏龜!」

「還是算了吧!今日你若真把她給殺了,要是將來人家的師父長輩前來尋仇,宰了你一個尚且不算痛快,到頭來反倒把我也給算了進去,那才真教大大不妙吶!」

辛麗華本就乃是玩笑,遂話鋒一轉,又沖著遠處駱忠處微一努嘴,「何況咱們如今既都是雪棠先生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也總該彼此和和氣氣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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