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應對

立夏的回答,讓李素冷汗直冒。

包庇者,同罪。

雖然,他沒有明言,要包庇矮胖子,但若是……若是翎鈞非要與他為難,定他「同罪」,李家,是斷不會在如今,翎釴失勢時候,為了他這麼個不得寵的庶子,去得罪翎鈞這煞星的……

他不想死。

他不甘,自己謹小慎微,不惜尊嚴,用膝蓋跪行至今,眼見著就能到手的碩果,就這樣付諸流水。

他必須表明態度。

必須,在翎鈞給他定罪之前,向他表明自己的堅決,以及,與這該死的胖子,劃清界限!

「素庶子出身。」

「身份低微,且自幼不得家主青眼。」

心思急轉,狡猾如李素,自然不難想到,以身份博同情的伎倆。

想到翎鈞是都人所生,幼年也頗不得隆慶皇帝照拂,于情于理,都該能「體諒」他的可憐,便忙搬出了自己李家庶子的身份,向他哭訴起了昔日境遇。

「說來,不怕三殿下笑話。」

「初從軍時,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書寫,至今日,也不過堪堪能讀懂軍情急報。」

「鑽研律法這等高深存在,實非素力所能及。」

李素一邊說著,一邊紅了眼珠,就仿佛,這些致歉,讓他憶起了痛苦的,極不願提起的過往。

只是,身為男人,身為軍人,他不能落淚,才極力強忍。

「素平生所知之法,唯有軍法。」

「若三殿下以為,素之言行,乃包庇惡徒之舉,素,甘願受懲!」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李素,終究是李銘的兒子,擅長營鑽的李家後人。

一招以退為進,便將自己與矮胖子,徹底的撇了個干淨。

「我就說,德平伯那般聰明的一個人,斷不可能,生養出不識大體的後輩。」

「原來,竟是我誤會了李家少爺麼?」

翎鈞以「我」自稱,而非之前的「本殿」,于尋常人听來,似乎只是一個稱呼的變化,無甚差別。

但于官宦世家出身的李素而言,卻非如此。

一個是人,一個是身份。

以身份來自稱,意味著皇權尊貴,不可逾越,但若以人,則是大有不同……

「素雖出身世家,卻深知民間疾苦。」

「常日三醒己身,唯恐言行有傷于百姓。」

「前雖不知夫人尊貴,卻未曾對此惡徒,生過分毫包庇之心,本欲將其押解回營懲治,防其再生事端,徒增民怨,豈料竟惹三殿下盛怒,誤會素之所為。」

「盼三殿下明鑒。」

李素知道,翎鈞這是在給他機會。

或者說,在給他生路。

若他不懂把握,不盡快表明立場,這機會,必將轉瞬即逝。

能活,誰舍得死?

世人所謂的夢想,尊嚴,榮耀之類,不過是為了能更舒坦的活著,縱有人當真為了這些赴死,也定是逼不得已而為之。

死寂。

讓李素如坐針氈的死寂。

翎鈞像是在認真思考他說的話,在考慮,要不要接受他的示好,其他人,也適時的,選擇了閉嘴。

李素從未覺得,江南的冬天,是如此寒冷。

比積雪厚達尺余的東北大營,還寒冷數倍,仿佛,要把他的骨頭凍碎,吹成一地塵埃。

時間,如北方的寒風般呼嘯而過。

終于,翎鈞像是突然想通了般的,深深的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

「好罷。」

「不知者不怪。」

「此事,念在你不懂律法,又是初犯,就此掖過。」

翎鈞「大方」的表示,不再怪罪李素。

他了解李家,更深諳德平伯李銘的做事手段。

固然,他李家沒有篡位的膽量,但其野心,卻不僅僅只是一個,沒有半寸封地的干癟爵位。

減除李家羽翼,是他早已列入規劃之事,他今時今日的「放任」,只是為了能在將來,把李家,鏟除的更加徹底。

「謝三殿下寬宏!」

知自己已無性命之憂,李素忙滿臉堆笑的向翎鈞致謝。

「此惡徒,三殿下只管帶走,主事那邊,李素自會將事情原委,告知詳盡!」

狠狠的瞪了矮胖子一眼,李素半點故交情分也不講的,將矮胖子「賣」給了翎鈞。

對這個矮胖子,他也是恨得切齒。

不過是喝過他幾頓酒,就險些因為這幾頓酒,搭上性命。

這種買賣,實在是不劃算的厲害。

「原本,我只以為,李家少爺是不懂國法。」

「如今,听你這般說話,才是知道,你竟是連軍法,也未參悟詳盡。」

翎鈞希望的,是江南大營內部,分成多個互相牽制的派系,方便他個個擊破,逐個收攏,而不僅僅是一條可有可無的臭蟲的項上人頭。

這李素,雖只是個校尉,主將議事,都沒資格近前的人物,可他的背後,卻是德平伯府。

固然,德平伯府人丁興旺,不得重視的庶子們,隨時可被舍棄。

但若他略加謀劃,讓這李素,變成與他朱翎鈞交好之人……

利令智昏。

他不信,對權力和地位有著近乎病態執著的德平伯李銘,會在翎釴失勢的如今,放過與他交好的可能!

翎鈞的話,讓李素有點模不著頭腦。

之前,他明明已經表示,不會追究自己了,而且,從他現在口氣來看,也沒有要反悔的意思。

他……

「告訴李家公子,我為何說他未把軍法參悟詳盡。」

睨了一眼蛆蟲般蠕動的矮胖子,翎鈞嫌惡的往相反與他的位置,又挪了兩步。

他怕自己忍不住惡心,一刀砍了這個齷齪東西。

「治下不嚴,當以嚴懲。」

「縱容手下為惡,傷及百姓者,降三級,有辱皇權者,貶為庶民。」

在西北大營里長大的立夏,對軍法,可謂倒背如流。

听翎鈞跟自己問詢,忙上前一步,一字不差的,把翎鈞希望听到的那條軍令背了出來。

敢傷她家夫人,這江南大營里的主事,也是好日子過到頭兒了!

「去告訴營中主事之人。」

「日落之前,我需要看到他的態度,否則……」

否則會怎樣,翎鈞沒有明言。

但只要江南大營的主事之人,不是個傻子,就不會不明白,自己會有什麼下場。

「營鑽上位的人,終不及世家出身的人做事穩重。」

「若是你,定不會犯這般錯誤才是。」

翎鈞嗟嘆一聲,走近李素,伸出右手,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所指的說道。

……

「這草棚,就此關了罷。」

「我責她心善,不該多此一事,她偏不肯听。」

「現如今,好心換了惡報,真是何苦來的!」

臨行,翎鈞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草棚,腳步稍停,像是對柳輕心的「多事」,頗感不悅。

「可是……」

若是尋常,姜嫂定會支持翎鈞的決定。

但就在剛才,柳輕心暈過去之前,特意跟她做了交代。

「可是什麼?」

姜嫂的反應,讓翎鈞微微一滯。

她是姜老將軍的義女,毫無疑問的「自己人」,于情于理,她都不該在這種時候,不給自己面子才是。

難道,是柳輕心,私下給了她什麼授意?

「回三爺的話。」

「夫人暈倒之前,特意囑咐屬下,不論三爺怎樣態度,這草棚,至少要開到正月十五,才準撤掉。」

跟在老夫人身邊長大的姜嫂,自然不至蠢到,事到如今,仍想不懂柳輕心吩咐的目的。

她只是不喜與人相爭,並非痴傻愚鈍,不曉世故。

「夫人說,將帥失德,非兵卒之過。」

「這些護我社稷安穩的虎賁之士,連年節都不能歸家,與父母妻兒團聚,著實可嘆。」

「我等不過是近些綿薄之力,贈些餃子和米餅給他們,寥解其思鄉之苦。」

「若連此,都要因畏懼惡徒挑釁撤去,日後,還有誰願入行伍,還有誰,願為我大明基業,奔走效力呢?」

彼時,柳輕心頭暈的厲害,哪有閑情,跟姜嫂囑咐這許多煽情話語?

她只是趁自己還清醒,跟姜嫂交待,草棚要開到正月十五之後,翎鈞,需要江南大營人心所向。

姜嫂的話,讓在場的諸多兵士紅了眼珠。

時逢年節,處處團圓,他們,怎麼可能不想家?

三皇子的準王妃,心慈德仁,體恤他們疾苦,特意著手下,為他們準備家鄉吃食,慰藉他們的思鄉之情,卻……

憤怒。

仿佛在這一刻,如潰堤洪流般,奔涌直下。

之前極力壓抑的,對現任主事的不滿,也在此時,一股腦兒的爆發了出來。

「嚴懲惡徒,給三皇子妃一個交代!」

一個站在李素背後的兵士,突然丟掉了自己手里的長矛,怒吼出聲。

「惡徒不除,不執兵刃!」

另一個兵士,也丟掉了自己手里的長矛,用自己汗毛濃密的手背,用力的蹭了蹭眼角。

從小,父親就教訓他,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不想哭,至少,不想在這里,讓他的同僚們,看到他落淚。

「惡徒不除,不執兵刃!」

「惡徒不除,不執兵刃!」

……

有人帶頭,就有人跟風。

原本手握刀劍矛戈的兵士,紛紛丟下自己的武器,振臂疾呼。

洪鐘般響亮的聲音,慢慢匯聚,最終,匯聚在了一起。

江南大營,被驚動了。

不解情形的兵將們,陸續涌出,其中,有不少,都是曾在草棚里,吃過餃子和米餅,對柳輕心這個素未謀面的「神秘女人」,心懷感激的。

听聞她無故挨了耳光,受傷昏迷,仍交待下人,要把草棚為他們開下去,一直開過正月十五。

許多人,都憤怒的攥緊了拳頭。

他們都是有血性,知恩圖報的漢子。

對那傷害有恩于他們的人的惡徒,他們,如何能忍!

越來越多的人,丟棄兵器,加入了訴求嚴懲惡徒的行列。

一些未來得及前往草棚,受贈餃子和米餅的兵士,亦受到感染,態度堅定的,站到了訴求嚴懲惡徒行列的一邊。

江南大營,有二十三萬兵將編制。

不得歸家過年的,有近二十萬。

除去一些將領的死忠和膽小怕事之輩,規模多達十余萬人的訴求,莫說是江南大營主事,便是遠在燕京的隆慶皇帝,也斷不敢束之高閣。

勸誡。

威脅。

拉攏。

使麾下死忠手段用盡,仍無法平息事態的江南大營主事,終于坐不住了。

「來人!」

「準備荊條!」

「我,我去向三皇子殿下,負荊請罪!」

說這話時,江南大營主事的聲音,是顫抖的。

他靠著攀附德平伯府,得以平步青雲,膽識和謀略,皆無傲人之處。

他原本以為,這只是場不難收拾的鬧劇,他如尋常般的,威脅或許諾些好處給帶頭之人,便可令事態平息,卻未料,遣出去十人,只回來一個,回來的那個,還沒給他帶來好消息!

皇族,他是萬萬得罪不起的。

莫說皇族,就是德平伯府,他也沒膽量得罪!

若因治下不力,遭了德平伯府嫌棄……

此時,他已恨透了那個給他招惹麻煩的矮胖子。

只恨不能,把那矮胖子碎尸萬段才好。

「將軍,此事恐難善了。」

「那胖子知道的事兒,可樣樣都是……」

說話的,是主事的堂弟,因臉上有一道貫穿了額頭的橫疤,而得了個「疤臉」的綽號。

此人與主事一起離家,同年入伍,可以說,是他最推心置月復的死忠。

疤臉一邊說著,一邊往自己的脖子上,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我會找個機會,讓他徹底閉嘴。」

主事頗有些懊惱的嘆了口氣,解開腰帶,月兌掉上衣,示意疤臉幫他把荊條綁到背上。

江南的冬天,雖不似北方般寒風刺骨,但帶著潮濕的冷,卻比刺骨寒風,更讓人不自在。

門簾抖動,冷風趁虛而入,袒胸露背的主事不自覺的打了個哆嗦。

荊條上的尖刺,扎進他的皮肉,疼得他發出了一聲悶哼。

「只有死人,才會徹底閉嘴。」

疤臉抿了下唇瓣,低聲嘟囔了一句。

「那就讓他變成死人!」

被刺痛的後背,讓主事本就不美的心情,更雪上加霜。

他緩緩擰眉,抬頭,瞪了疤臉一眼,「一會兒,我出了門,你就帶上金票,從後門出去。」

「鎮子上,有家牌匾上畫了三足烏的山貨鋪,是攝天門的商號,記住,他們要多少,就給多少,不要還價,務必在天黑之前,把那頭肥豬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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