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南牆

對軍隊來說,制器大師,並不是什麼不得了人物。

他們鑄造的兵器固然鋒利耐用,卻需耗費太長工時,工費也高的離譜,相較于廉價又便于獲得的尋常兵刃,他們更慣于使用後者。

縱有將官,對兵器有特殊嗜好的,也鮮有人舍得,將制器大師所造的兵器,用于戰場拼殺。

但于殺手而言,卻截然相反。

他們得錢容易,又不乏耐心,更重要的是,許多時候,一把趁手的好兵器,真的能幫他們殺出重圍,逃出升天。

顧落塵出生時,李二刀早已「金盆洗手」,但沒見過,並不等于,沒听過。

「我師父,曾用一個承諾,跟你換了一把彎刀。」

「要尋人,為何不用那承諾?」

盯著李二刀的右手看了半天,確認他一準兒是師父提起過的那個,天生六指,卻因與人賭技落敗,自斷一指的巧手鐵匠,一直站在旁邊,未發一言的顧落塵,突然跟他問了一句。

在顧落塵想來,若一個人,肯花費二十年光陰,找尋另一個人,這世上,便不可能還有什麼,是他不舍得了才是。

攝天門的承諾固然金貴,但與二十年光陰相比,還是略有遜色。

「水災凶猛,絕仙人所贈令牌,未能存留。」

彎刀,並不是中原人慣用的兵器。

李二刀制器幾十年,也只做過一單彎刀生意。

天寒刀。

攝天門門主的成名之器,曾于十幾年前,助其于千軍萬馬的圍堵中,取了主將首級。

攝天門自此聲名鵲起,成為殺手界,人人仰望的存在。

顧落塵的師父,也因此,得了個「絕仙人」的稱號。

皇子,攝天門人,巨賈沈家,還有一個,讓這三人,本能護在身後,讓他根本不敢猜測身份的妙手神醫。

李二刀覺得,自己,許是知道的太多了。

他有些怕,怕自己像父親一樣,因為知道了太多不該自己知道的事,而死于非命。

制器師,是一種高危行業。

尤其,是手藝了得,曾為一些大人物,秘制過兵器的制器師。

他不想死。

他想找到妻兒,從此,跟她們過平靜日子,安穩終老。

「‘碎九刀’已于二十年前,死于水災。」

「其妻燕娘,與沈家鐵匠李二刀日久生情,于隆慶九年成婚。」

觀察能力,是好商人的必備能力。

一直站在旁邊,未發一眼的沈鴻雪突然出聲,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了在場所有人的為難。

對翎鈞來說,有沈家「監管」,李二刀必然會安守本分,不敢對外宣揚佩劍的秘密。

于顧落塵而言,有沈家「關照」,李二刀定然不會行蹤不定,秘制和修補武器,都變得簡單易行。

在李二刀想來,有沈家「保護」,作為其盟友的皇子和攝天門,至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不會與李二刀為難,他與妻兒的生命安全,都可以得到保障。

當然,最大的得益者,是沈家。

養李二刀這麼個聲名在外,卻需要低調行事的制器師,沈家完全不用擔心,他會被別人拉攏。

在這一把正品「碎九刀」兵器,千金也難換的年代,不說多,就算,他一個月,只能鑄一把兵器,一年里,也至少能為沈家,帶來近萬兩黃金的穩定收益!

龍生龍,鳳生鳳,狐狸的崽子會刨坑!

古人誠不欺我!

睨了一眼,一臉和煦笑容的沈鴻雪,柳輕心不禁在心里,這般默念了一句。

還好沈家是她的後台,不是對手,不然,以她的這點兒小腦瓜兒,豈不是要被人剝皮抽筋割肉賣了,還在感恩戴德的,幫人數錢?

「李二刀謝雪少爺成全!」

院子里只有三個男人。

一個是皇子,一個是攝天門人,剩下的那個,肯定就是孫姓婆子說的那位,被稱為「雪少爺」的沈家少爺了。

李二刀態度恭敬的上前一步,朝沈鴻雪,行了一個拜禮。

災年,人命比糧賤。

莫說是帶孩子的僕婦,便是年輕漂亮的姑娘,也鮮有人願意收留。

沈家收留他妻兒,還教他兒子走商,在李二刀看來,單是這份恩情,便足夠他為沈家,一輩子當牛做馬。

現在,沈家少爺,更是為了保全他性命,主動向盟友表明沈家態度,他……

「今晚,你去西院,跟老王擠一擠。」

「咱們明早出發,回沈家。」

為避免夜長夢多,沈鴻雪決定,先回一趟沈家。

待安置好了李二刀,他再騎快馬翻回來,然後,在良醫坊,一直待到出了正月。

索性,沈家有家規,家中子弟,須出了正月,才能隨商隊外出行走,他又得了祖父特赦,可以膩在這里,陪柳輕心「過年」。

就算他把李二刀送回去,安置好,再出門,想必,也沒人敢攔他。

「燕娘等了你二十年。」

「也找了你二十年。」

「人生在世,六十花甲,七十古稀,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四個二十年罷了。」

「她愛你至深,你愛她亦深,我舍上幾天,早送你回去,跟她團圓,也算是積德行善了!」

感覺到柳輕心的目光,沈鴻雪本能回頭,便看見了,她略帶戲謔的壞笑。

誰道女子無才便是德?

他偏就喜歡,柳輕心這般,才華與德行並重,可愛里,又帶著些許小狡猾的姑娘!

他做事,她能明因由。

她說話,他能辨真偽。

誰都不需努力遷就,誰都不需委屈。

這樣的相處,該是有多幸福自在?

翎鈞,你這混蛋,何其有幸!

……

著下人帶李二刀去了西院歇息,柳輕心便坐回了秋千上面。

依翎鈞計算,李素該在今天晌午之前,帶上「薄禮」,來表達德平伯府的友善態度,介時,她這個主角兒,可不能「失了禮數」。

當然,翎鈞所謂的禮數,跟尋常人說的禮數,有些不那麼一樣。

救人,她手到擒來。

害人,她不是不能,只是,有些下不去手。

罷了,索性只是嚇唬下來人,讓對方覺得,她不是團能任人揉圓搓扁的軟泥,又不是致人死地,總也不違背,她向師門發下的誓言的不是?

為了翎鈞,為了他們以後的生活,能平靜安順,值了!

突然,一道黑影,自牆頭落下。

沈鴻雪先一步拔劍,翎鈞也本能的,將柳輕心護在了身後。

顧落塵沒動,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掌櫃。」

來人,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眉心處,有一顆米粒大小的痣,色紅如血。

他顯然對稱呼顧落塵「掌櫃」這事兒,還有些不適,唇瓣?q動數次,才費力的把這個詞兒擠了出來。

「說。」

顧落塵頭也未抬,繼續蹲在地上,拿骨肉逗嗷嗚轉圈。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少年,遠不及正在跟他玩耍的狼崽子要緊。

「那頭豬,招認了一些有用消息。」

沒有在拜見顧落塵時,單膝跪地的行禮,本就讓少年渾身不適。

此時,這種他脖頸所處,高于顧落塵,最方便被彎刀割喉的危險角度,更是讓他緊張的渾身緊繃。

豆大的汗粒,自少年的額頭溢出,順著臉頰,奔流直下,在帶著潮氣的冷風里,凝成了一道泛著珠光白的晶瑩。

「說。」

顧落塵不願與人廢話。

除與柳輕心斗嘴,他只會用最精簡的字句,跟旁人交流。

柳輕心常笑著打趣他,當自己的言語,是一字千金,他只是笑笑,告訴她,一字,許不值千金,但一諾,卻遠勝千金。

少年猶豫了一下。

小心翼翼的環顧了一下在場的其他人。

他不敢違背顧落塵,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能在必要時候,將不該知情的人滅口。

「事主面前,無需隱瞞。」

身為攝天門門主,顧落塵又怎會不知,他的手下,是怎麼個想法?

他抬了下眸子,給了少年一個,讓其毛骨悚然的冷淡目光。

他不許有人威脅柳輕心性命,亦不能接受,有人做出,令她傷心之事,所以,他看了少年一眼,讓少年明白自己的態度,以及,他該有怎樣的立場。

依攝天門規矩,審問出來的秘密,歸事主和攝天門共享。

而前一日,翎鈞剛剛替柳輕心,支付了他報酬。

柳輕心是事主,在場諸人,皆與她關系密切,她既沒有念頭,要回避什麼人,顧落塵自然沒必要,也不願意,當那招她不喜的惡人。

「那頭豬表示,他手里,有一本賄賂朝中官員的暗帳。」

「希望能用那本暗帳,跟掌櫃換個痛快。」

對胖子,少年顯然全無好感。

若不是怕耽誤生意,惹自家門主不悅,他定不會給胖子這個,與顧落塵討價還價的機會。

「三千兩。」

顧落塵一邊說著,一邊把手里的骨頭,丟給了已經跟他周旋了半天的嗷嗚,不緊不慢的站起身來,把目光,落到了翎鈞身上。

「黃金。」

稍稍猶豫了一下,顧落塵緩緩的吐出了這次交易的計量單位。

「之前內容,不變。」

「成交。」

用三千兩黃金,買諸多朝中大員的把柄,縱是傻子,也能算出,這是個包賺不賠的生意。

翎鈞毫不猶豫的應下顧落塵的開價,扭頭,看向了站在他旁邊的沈鴻雪。

「我著急過來,沒帶這麼多,借我一千兩,五天內還你。」

翎鈞的家底,並不比沈家淺薄太多。

區別只是,他只做西北生意,趟趟暴利,沈家,卻是來著不拒,什麼生意都有涉獵。

「日利三分,利上添利,或賬本抄我一份。」

翎鈞要的,是對朝中勢力的威嚇。

沈鴻雪所求的,卻是可供收買的,朝中勢力名單,及所需價碼。

便是諸天神佛,收了凡人香火,都會對一些事,睜只眼,閉只眼,更何況,是早已對別人伸過手,吃饞了嘴的人?

于沈家,這賬冊,可爭取更多官營授權和采買,于柳輕心,這賬冊,可為她爭取到更多,本不敢奢望的支持和擁護……

不論翎鈞怎麼言辭懇切,怎麼信誓旦旦,沈鴻雪始終,更相信自己,或者說,更相信,財可通神的祖訓。

「你想要,抄去便是。」

誰的錢,也不知大風吹來的。

翎鈞的收益,固然多為暴利,但風險,也同樣異于尋常。

他大方,僅僅只對柳輕心一人,因為,他覺得,她,值得。

「但丑話說在前頭。」

「有礙國計民生的生意,不可伸手。」

翎鈞覺得,自己沒必要把暗帳獨佔。

以沈家的精明和對柳輕心的在意,那本即將到手的暗帳,極有可能,為他家娘子在燕京,立下無人能撼動的堅牆。

人力有窮時。

他再怎麼謹慎周密,也成不了三頭六臂的神佛,縱能拼盡全力,不惜遍體鱗傷的為她當下四面明槍,也無力為她防備,那不知何時會到來的八方暗箭。

但沈家能。

或者說,沈家的手段,能。

「錢是好東西。」

「但也得有命賺,有命花才好。」

「沈家從商幾百年,這個道理,還是懂得。」

沈鴻雪一邊說著,一邊從衣袖里,模出了一張價值千金的交子,遞給了翎鈞,「欠條就不用了,索性你使人送去沈家的彩禮,也不止一千兩黃金,至多,就是我讓爺爺把彩禮扣下,妹子不嫁了。」

對翎鈞,沈鴻雪總是本能的帶出敵意。

只不過,這種敵意在大多時候,都只是過過嘴癮,並不會真的跟翎鈞刀劍相向。

他希望柳輕心幸福,而翎鈞,恰好能給她這種幸福。

所以,他寧可自己委屈抑郁,也絕不會做出,傷害翎鈞,給柳輕心的未來,買下禍根的蠢事。

「別鬧!」

「兒子她都給我生了,沈家說不嫁,就能不嫁了?」

「若沈家老爺子惱我,覺得我先斬後奏,沒給他老人家面子,我上門請罪便是,哪有長輩,會不講道理的,壓著人家妻兒不給的!」

翎鈞笑著抽走沈鴻雪遞來的交子,又從自己衣袖里模了兩張出來,一並交到了顧落塵手上。

人老精,鬼老靈。

沈家老爺子,「人精」般的存在。

若當真被人挑撥成南牆,他還不得撞得頭破血流?

這種又硬又冷的南牆,他才不會傻到,自己作死的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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