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真心

沈家老宅正堂,是沈家老宅里,年代最久遠的幾棟建築之一。

它建于洪武元年,由當時的沈家家主,沈富,率一眾族人拆除舊宅基後新建。

後人為贊美沈富中興家族之功,取沈富字,而將此命名為仲榮堂。

世人皆傳,高皇帝忌憚沈富,認為其富可敵國,終成社稷之禍,而擬其「代天子餉軍」之罪,將其滿門抄斬。

實為馬皇後听沈富忠言,勸誡高皇帝,巧借名目,使其家族淡出世俗。

如此做法,一來,可為帝王立威,使商人有所忌憚,不敢攀附士族以牟不義之利,二來,有利推行新法,鼓勵農耕,助百姓休養生息。

高皇帝念沈富有心系天下之德,將其族地外延數里,將「莊」,拓升為「鎮」,並賜其石獅鎮守一對,御筆親書正堂上聯「取三江之利萬里無三」。

「後來呢,女乃娘?」

「對聯,不應該是一對的麼?」

說話的,是兩個包了額帕的小丫頭,七八歲年紀,樣貌相像的,像是由一個模具刻出來的。

只是,先說話的那個,較後說話的那個,更多了幾分溫婉嫻淑。

「對聯,當然應該是一對啊,二小姐。」

跟兩個小丫頭講故事的,是個中年婦人,低眉順眼,讓人只是看著,就覺得該是個好下人。

「但是,二小姐想啊,高皇帝御賜的上聯,可不是隨便什麼人,就敢提筆應對的吶!」

高皇帝,朱重八,草莽出身,不認識的字,比認識的字怕是多了十倍都不止。

下面人恭維他,贊他字有「龍蛇之象」,但其實……所謂的「龍蛇之象」,並不比抓條草蛇,沾了墨,丟去紙上,爬出來的痕跡,容易辨認幾分!

只是,沒人敢說。

或者說,說的人,大都英年早逝,被遣去彼岸,研習「書道」去了。

「可是,我覺得,住在鎮外小山上的那個,鼻子長這樣兒的老道士,他畫的符兒,跟高皇帝的字兒,長得不差多少啊!」

活潑些的小丫頭稍稍想了想,突然,興奮的瞪大了眼楮。

仿佛,她小腦袋里,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讓她覺得很有道理。

「我們干嘛不告訴祖父,讓他去找老道士,讓老道士,嗯,寫一副,襯得上高皇帝所寫上聯的,樣子差不多的下聯出來呢?」

小丫頭的話,讓婦人尷尬的僵硬在了石凳上。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或者說,如何回答,才能不被認為是,犯上作亂。

「落雁小姐,此言差矣。」

就在婦人被小丫頭盯得渾身發毛,恨不能落荒而逃的檔兒,一個清亮的聲音,將她自「火海刀山」里,救了出來。

聲至。

人達。

一抹天青,宛若一朵,浮在天邊,慵懶至極的雲,緩緩飄過院牆,落在了兩個小丫頭面前。

「雲先生!」

男人的出現,讓沈落雁興奮的,自石凳上彈了起來,雙眼,更是泛出了燦爛的「星光」。

他是年前時候,她們的父親,沈聞炎,特意為她們的大哥,沈鴻墨,請來的先生。

據他說,他生于西北,長于燕京,姓絳,單名一個雲字。

「雲先生,您不是回燕京過年了麼?」

「何時回來的?」

沈落雁一邊說話,一邊小跑著,到了絳雲面前,仰起頭,看向了他。

她還是個孩子,不懂自己心里,這種懵懂的,想見一個人的念頭,意味著什麼。

她只知,與他交談,她會心生歡喜。

「昨日傍晚。」

明朝注重禮法。

對女子的苛求,更為歷代之最。

絳雲後退半步,半蹲子,微笑著與沈落雁對視。

他是教沈鴻墨讀書的先生,于理,不該與後院之人過多接觸。

沈沉魚和沈落雁這兩姐妹,雖未及笄,但于禮法而言,他今日行為,已是逾越了。

「今年,我就八歲了,雲先生。」

沈家亦官亦商,對家中女子的要求,並不似尋常官宦人家般嚴格。

加之,這對姐妹,是沈家次子所出,時常隨其父沈聞炎旅居南疆,自幼所見,皆為營中之事……

用其父沈聞炎的話說,這倆丫頭,性子,可比許多男孩子還野,將來,嫁去夫家,那夫家的妾室丫鬟,怕都得讓她們褪幾層皮去。

沈落雁是個急性子。

見絳雲只微笑著看她,全無要回她話的意思,頓時便心生惱意起來。

飛身而起,只一個呼吸的工夫,就到了絳雲的面前,肉嘟嘟的小手,更是毫不客氣的,攥住了他的領口。

「我說,我已經八歲了,雲先生!」

沈落雁鼓著腮幫,像極了一只嚼食蘿卜的小兔子。

「昨晚,我剛與你父親見過,他說,讓我出一千兩黃金做聘禮,才與我談。」

沈落雁這突如其來的沖撞,並未令絳雲措手不及。

他紋絲不動的半蹲在那里,臉上的微笑,仿佛自始至終,都未有過變化。

「我正在籌措。」

「待聘禮存夠了,我便使人,去向你父親提親。」

文需巧思,武需礪志。

自古,文武難得兩全。

但這絳雲,卻像是得了這兩全之稀。

「只是,我家境不濟,縱是能勉強籌措出這千金之禮,將來,怕也無能給你錦衣玉食,落雁姑娘,你當真願意,放棄富貴榮華,與我樵居山野,過辛苦日子?」

說這話時,絳雲的那宛若無波之水的眸子,不自覺的閃了一下。

他娘還活著的時候,曾半開玩笑的跟他說,世間無人不愛財,若有人,肯為你視錢財如糞土,那人,定愛你至深,莫負她。

他不相信,這對他死纏爛打,非讓他去跟沈聞炎提親的丫頭,會是個例外。

「良田千頃,所食不過三畝可足,美宅百間,所棲不過一席之地。」

「我娘說,縱是簞食瓢飲,能與所慕之人同享,也不失為人生樂事。」

听絳雲說,沈聞炎跟他索要千金之禮為聘,沈落雁不禁擰了下眉頭。

在她的概念里,她爹,並不是一個貪財的人。

可是……

罷了,不過是一千兩黃金,還是別與他計較了!

對絳雲這種出身貧寒的人而言,千兩黃金,許是要舍掉宅院,再「賣身」給某些人做幕僚幾十年,才能償清,但對她來說,卻不過就是,當掉幾根簪子首飾而已。

她不懂,自己這種,為了絳雲,不惜賣掉自己「心頭好」的念頭,是從何而來。

她只知,若這樣,便能讓她一直留在絳雲身邊,她心甘情願,毫無不舍。

沈沉魚說,要與一人白首不離,唯一辦法,便是嫁給那人。

她信。

「這簪子,是七歲時候,祖父送我的蓄發之禮。」

「我娘說,打這簪子,花了好幾百兩金子。」

「你把它拿去當了,嗯,旁人若問,你就說,就說,是我送你的!」

七歲蓄發,家人所贈之禮,皆歸女子所有。

待將來,她出嫁之日,這些東西,都會跟隨嫁妝,與她同往夫家。

若有女子,將蓄發之禮,贈與男子,那便等于,是與那男子約定終身。

如果,那男子負心,不肯娶那女子了,等待那女子的,將是孤獨終老。

沈落雁態度堅決。

連站在她身邊,伺候她和沈沉魚起居的女乃娘,都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僵愣在了原地。

原本,在絳雲想來,這沈落雁對他的糾纏,不過是見獵心喜的胡鬧。

而此地,此情,此景……

那種令他惶恐的感情,卻突然炸裂開來,在他的心底,生了根。

「這信物,我收了。」

他是為求沈家支持而來。

費盡心機,才入了沈聞炎的眼,成了沈鴻墨的老師。

他不是沒想過,勾搭個沈家小姐,給自己做妾室,會讓他更易得沈家支持。

但此時,面對這樣的沈落雁,他卻生不出半點兒,利用她的心思。

她才八歲。

還要五年,才能出嫁。

而他……罷了,若需要他等的人,是她,多等五年,又何妨呢!

「待我湊夠聘禮,便使媒婆來你家提親。」

絳雲笑著搖了搖頭,解開腰間荷包,從里面,模出一塊墨色的勾玉,塞進了沈落雁的掌心。

「這個,你收好。」

「我母親說,這東西,是我家婆媳相傳的寶貝。」

「母親」這個詞兒,讓絳雲的眸子不自覺的暗了一下。

母親。

呵,那個傳說中,殺了他生母,卻將他視若己出的女人。

她已經死了。

可任他百般查探,也無從知曉,整件事的始末。

她有兒子,卻對其恨之入骨。

她殺了自己的堂妹,卻對堂妹的孩子百般呵護。

她死守嫁妝,連一塊碎銀子,都不舍得給自己兒子花用。

卻將傳家之物,都交給了堂妹的兒子,臨死,更是留下遺言,名下商鋪,皆贈與夫家,名下財帛,盡歸堂妹之子所有。

若不知她是殺了自己生母的凶手,他定會對她恭敬相待,恪盡孝道,可……

如果可以,他寧願不要有那好奇心,打探這些陳年舊事。

然而,這世上,哪里會有「如果」?

「我,我會收好的。」

絳雲的話,讓沈落雁臉頰微紅。

攥在手心里那塊,帶著絲絲涼意的勾玉,此時,竟像是一團灼燒她手心的火,讓她險些抓握不住。

雖然,她並不明白,成親,到底怎麼一回事兒,但本能,卻讓她心生羞怯。

「那個,嗯,你不會,不會對我始亂終棄罷?」

「就像,就像哱承恩那個壞蛋,對,對輕心姐姐那樣!」

沈落雁一邊說著,一邊將勾玉裝進腰間荷包。

待系好荷包的帶子,卻覺得不夠穩妥,忙又拿出來,攥緊在了手心里。

「我不知,你說的那個哱承恩,是個什麼人,亦不知,他是怎麼薄待你姐姐的。」

「我只知,今日,你收了我信物,就是我的人了。」

在沈鴻雪的刻意宣揚下,哱承恩的惡行,燕京,已無人不曉。

對此,絳雲這曾「助紂為虐」的人,又怎會不知?

只是,他不想提哱承恩這個人,尤其,不想在沈落雁面前提。

……

小鎮,良醫坊。

為更好的制定接下來的計劃,翎鈞連夜將賬冊翻閱了一遍。

柳輕心習慣早睡早起,知不該勸他,便打算陪他一起熬夜,奈何到半夜,就忍不住困,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翎鈞瞧著心疼,便把她橫抱起來,送去了床上。

本打算返回外間,繼續翻閱賬冊,起了身,又想到,她醒時,許會因見不到自己著急,便索性去外間拎了賬冊回來,坐在床邊的小凳上,遠遠的借著燭光,讀完了剩下的部分。

天蒙蒙亮。

柳輕心翻了個身,突然想到,自己之前,該是在陪翎鈞翻看賬冊的,便本能的,自床上彈了起來。

「你看了一夜?」

入眼,是翎鈞那因為熬夜,而略帶了幾分蒼白的臉。

柳輕心抿了下唇瓣,扭頭,看了一眼,已透出了灰白的窗紙。

翎鈞受過重傷。

雖然,他身體的底子好,外在部分,已看不出什麼,但損失的元氣,卻非一年半載能夠補足。

「剛看完。」

翎鈞笑著伸手,使壞般的,揉亂了柳輕心的額發。

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他,希望能藉此,轉移柳輕心注意,不惹她擔心。

「你的這些幼稚招子,還是留給旁人用罷。」

「我可是個大夫!」

柳輕心毫不客氣的,給了翎鈞一個白眼。

伸手,抓住了他的腕子,就勢給他把了個脈。

「瞧你說的。」

「除了你,還有哪個,會真心實意的管我死活。」

知瞞不過柳輕心「法眼」,翎鈞索性放棄了所有掙扎,任由她捏住自己手腕,撂白眼給自己看。

原本,他已習慣了,一個人,了無牽掛的過活。

直到遇到她。

初見驚艷,再見傾心。

「你這話,可就有失公允了。」

柳輕心一邊說著,一邊下了地,奪了翎鈞手里的賬冊,將他扶上床榻。

「初一他們,哪個不是真心待你?」

「姜老將軍夫婦,哪個不是真心待你?」

「你啊,總守著這世間的萬般不好,執拗的認為,所有人都虧欠你,薄待你,算計你,又怎會發覺,其實真心待你之人,也是有的呢?」

將賬冊塞進枕邊暗格,把被子,拉至翎鈞胸口,柳輕心側身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自古皇家多是非。

她知,他定是經歷了太多背叛和痛苦,才會養成如今這般,對誰都心懷提防的性子。

奪嫡之戰,這性子,的確有助于保他性命,但奪嫡之後呢?

她不希望,有朝一日,他坐上那冰冷的龍椅之時,真的變成,孤家寡人。

她要改變他。

至少,讓他明白,這世上,並非處處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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