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進退失據

離石失陷的消息在三日後傳到曲峪,正面的胡軍剛剛開始這天的第二波攻勢。根據前幾日的挫折,匈奴人終于發覺城東另立的望樓才是他們進攻不利的要害,于是一邊在城北的柵欄前設置路障,隨後轉而將進攻重心改在柏嶺的望樓。

城東望樓雖是居高臨下,地形狹隘,匈奴人的兵力優勢不易展開,但與之伴隨的是協防不易的難題,城東的望樓實是一座城外孤營,與曲峪僅有一座棧橋相連,柵欄處的步兵無法來援,棧橋上的弩手也只能遠射寥寥,望樓內的將士與匈奴苦戰半日,漢人和胡人的尸首堆在一起,燻發出腸肺腐爛的惡臭羶味。

漢軍先是用弩弓射,待胡人近了,再用長槊刺。胡人的鎧甲多是皮甲,一戳便是一眼血窟窿,但後方的匈奴人發了狠,借著族人的尸體將長槊卡住,硬頂著尸體往上沖,漢軍只得扔了槊矛與其白刃戰,只是殺了三個時辰,即使丟下了百來具尸體,胡人仍是難以向前一步。

但說到底,這畢竟也只是一座木制的望樓,一個部族受命拖來了數石干草,數十壯士迎著棧橋上的箭雨,將干草堆在望樓左右,打算用烈焰直接焚毀這座眼中釘。

漢軍其實早已做過相關準備,每夜都在望樓上下潑過一遍冰水,寒春料峭,望樓上下都掛著幾寸厚的冰稜,在白晝中閃爍晶瑩的光芒。胡人燃起火焰,熊熊的黑煙如黑龍般騰起飛舞,冰層隨之融融化霧,雪白的水汽與黑煙糾纏滲透,把整座望樓都包裹在茫茫的煙霧里。

陳沖收回眼神,對著軍議眾人說道︰「這座樓恐怕撐不了三天了。」他稍稍停頓,又似太息地說道︰「但我沒想到離石竟是一天也撐不住。只要我們再在這里守上十日,恐怕攻下離石的胡軍,就會繞襲到曲峪城南,我軍月復背受敵,恐怕就只能全滅于此。」

眾人都面色肅然,其余州郡特別是太原的軍候們都一言不發,王奎本是太原王氏的支脈,在軍中影響力不可謂不小,卻因為一意孤行造成六千將士喪盡,原先還有些返鄉心思的軍候們,此刻全都息了氣焰,更別說在軍議上貿然接話。

韓暹倒是神色自若,笑問道︰「如若使君不棄,我與郭帥聯絡,倒可以讓城中軍民依次渡江來我白波谷內。那里使君原也是去過的,易守難攻,遠勝于此處,加之我們白波兄弟囤積了幾年糧草,短時間之內卻也無虞。」

一旁的衛趐斷然否認道︰「使君萬不可如此,韓縣君固然是一片誠摯,但是我並州郡兵,與白波諸軍交戰連年,死傷甚眾,兵士之間隔閡重重。且大河以西形勢晦暗,我等不明情形貿然渡河,如遇窘挫,可能安然渡河而返?使君,如今只能趁敵軍尚未合圍,我等搶先南撤,退至平陽,等待朝廷援軍才是。」

說到這里,陳沖手指沿著西河郡圖上河水流向向下,繼而將上郡與河東郡一分為二,一路崇山峻阜,險道逶迤,直至壺口山處,湍湍飛瀉,流入采津渡中。

采桑津是至春秋以來的名渡,以桑樹如雲、水草豐美聞名。每年六月之時,桑葚隨風吹墜,津水靜靜流淌中滲出紅紫色,好似錦繡交織,采桑津得以成為一時名勝,後世更有詩鬼李賀詩曰︰「二月飲酒采桑津,宜男草生蘭笑人。」

陳沖手指采桑津處,忖思片刻,對諸將笑道︰「衛君所言,未必沒有道理,我軍倉促之間渡河與白波軍匯合,容易自生其亂,白白便宜了匈奴。但退至中陽,卻大可不必。我問諸軍,是守曲峪易,還是守中陽易?」

眾將均沉默不語,曲峪雖是小城,中陽是大城,但眾將皆知曲峪遠比平陽易守。畢竟曲峪依山靠水,如今匈奴大軍頓足城下,只能白白硬攻一面,被漢軍以柵欄遲滯消耗,不得進展。即使離石處胡軍繞路背襲,也不過是圍攻曲峪兩面罷了。而中陽無險可守,待兩路胡軍合兵一處,四面合圍中陽,誰也不能確保城池無憂。

張楊嘆道︰「使君之意,我等皆知,只是離石失陷,敵軍便能繞過曲峪,盡取西河,我等固然能夠長守,卻不過是一支孤軍,與大局無益,反而會使全州局勢敗壞,還望使君細細思量才是。」

「誰說曲峪是孤軍?」陳沖用手指重重敲擊采桑津,笑道︰「只要此處尚在朝廷掌握,我軍在曲峪便絕不是孤軍。」眾將一時惘然,陳沖卻笑而不答,轉而對眾將問道︰「只是既然離石失陷,西河形勢為之一變,城北我軍還能用柵欄再拖延幾日,離石胡軍至南方而來,我們也不能讓胡虜安然合圍。諸君又有何看法?」

言語之間,已經將堅守曲峪的大方針先行定下。眾將深知此時情形危急,切不能再起內訌,陳沖雖然在軍中威信不足,但畢竟是最高長官,便也不再爭論。張遼沿著陳沖的思路答道︰「守城必守野,此前在下襲擾胡虜營地,匈奴雖久沐王化,夷狄本性難改,扎營布防雖有思量,卻無章法。依屬下愚見,可依故計,再率千人南下山林,沿路襲擾南路胡軍。」

陳沖面露贊賞之色,他挺直身軀回顧身邊每人的面孔。無論他們露出或窘迫或激昂的神情,他都保持一點含蓄的微笑,最後他伸出左手,那左手少了一根小指,新生的肉芽還未變得圓滑,他感嘆著說道︰「諸君,我等身處戰場之上,仗劍生,仗劍死,所為者何?一息安枕,一夜美夢而已,社稷遭此大難,黎庶蒼蒼,難受踐祚之苦,冤魂裊裊,切齒胡塵之辱。諸君,陳庭堅雖無沖鋒陷陣之才,仍以領千騎出城野戰,不知誰願與我同袍浴血!」

三月十九日,在茫茫夜幕下,漢軍所有的戰馬在焦躁的氛圍下忍不住低聲嘶鳴,城北的匈奴大營還在沉默,沉默便是兩軍間晦暗的心緒,對漢軍而言是大局崩潰的壓抑,對匈奴而言則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休屠王呼利拔正在拔寨向前,部眾們在黑夜中來回忙碌。氈帳的皮毛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輝塵,滿是蓬草的黃土在翻掘間露出一股腥味,漸漸將白日的血銹味掩埋下去。今日白晝總算是除去了曲峪的城外望樓,他得以將本陣扎在柏嶺山頭,瞭望曲峪城牆上人來人往,心中仍在為軍中數日傷亡心痛。

左漸將王魁步殘在身側觀察形勢,只見城牆上火光通明,但城內行道卻一片漆黑,不由奇道︰「即使失掉城外據點,我軍也需時間整頓才能再次強攻,陳庭堅卻為何增多人手夜防?」

他琢磨片刻,卻沒有頭緒,便隨即放棄,繼而說道︰「也罷,不管如何,今夜我軍休整,漢人卻戍守一夜,明日他乏我逸,就算拿不下城池,部眾們也定能攻破那幾層柵欄。」

呼利拔听罷笑著搖首,常執弓弦的手指撫模腰間的刀鞘,他分析道︰「陳庭堅熟稔兵事,不會犯這種錯誤。魁步殘,你目力不及我,這城上乍一看人人執火,不少于三千人,卻有五隊人馬約千人來回巡邏,違背常理。」

魁步殘听罷皺眉打量那些來回巡邏的兵士,但隨即又注意到站崗兵士的人影在燈火下分毫不動,心思稍一轉動,便領悟道︰「呼利拔,你的意思是這些戍卒中有大半乃是假人。」

「大概如此。」休屠王注視腳下這座輪廓盡收眼底的小城,卻始終看不清城中的兵力布置,這使他心中有幾分焦躁,「這大概是陳庭堅誘使我們明日強攻的手段,如若我等心急攻城,他先示弱後撤,待我軍放松警惕時出城反攻,我等如果處置不當,當真只能鎩羽而歸。」

魁步殘想象兵敗潰退的場景,不寒而栗。但隨即松了一口氣,贊賞道︰「呼利拔你既能看穿漢軍的把戲,那我們繼續圍困便是了。如今札度已經拿下離石,這座新城的退路也將被封死,漢軍大勢已去,我軍全取並州可謂指日可待。」

但呼利拔不為所動,相反他緊皺眉頭面色沉重,他低聲自語道︰「不對,有什麼不對。」如果只是要迷惑自己,不止應該城上布置,城內也應該燈火通明才是,如今卻城上聲勢浩大,城下寂靜如冰,過于反常了!

「有調動,城中有調動!陳庭堅恐怕要出城!」一道靈光忽而將呼利拔思緒貫通,他恍然大悟,急聲對魁步殘下令道︰「快調兵馬,看住此城的南門!」

魁步殘問道︰「調何部?」呼利拔冷聲道︰「只能是鐵弗部,讓他們快點行動,務必在陳庭堅出城前」

話音未落,一聲戰馬嘶鳴裂帛般響起,劃破寂靜的夜幕,隨即響起千百聲馬鳴,在整個南方沸騰,呼利拔望向城南處,城中火把如火蛇掠過般升騰,迅速在南門處匯攏成一條長龍。

魁步殘急令休養的鐵弗部向南門處趕去,居高臨下,鐵弗部沖刺得極快,幾乎幾個呼吸間便沖下山嶺,但便在接近南門之時,等待已久的床弩忽而發力,將前列追趕的騎兵瞬間射殺十數人,整個鐵弗部亂成一團,魁步殘不愧軍中宿將,很快便又重新整齊隊列。

魁步殘望向城樓,只見火把下張楊對著他揮刀示意,頗為英武。

騎兵追逐本就爭分奪秒,亂了這一時,鐵弗部此時再追趕顯然是痴人說夢,火龍如解開鎖鏈般游入曠野,柏嶺之上,呼利拔只能遠遠看見隊伍身後的煙塵。

他們要去往何處?所有人都帶著這樣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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