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並州牧

劉備與陳沖直在河道待到半夜,他們回到藺縣時縣中正實施宵禁,他們索性便沒有入城,如往常般徑直在城南外的郡兵駐地休憩。不料楊奉已在此地等待多時,邀請陳沖劉備宴飲,兩人忙了一日,確也餓了,便也欣然同意。

只是陳沖說道︰「楊帥,軍中不可飲酒,我們當以身作則才是。」楊奉為之一愣,隨即笑說︰「不怪乎府君每戰必勝,我算是知曉緣由了。」

幾人一齊前往楊奉帳內,楊奉命手下端來炙烤完畢的牛羊胡餅,將酒水改為酪漿,酪漿雖然腥味濃重,為一般士人所不能慣飲,但別有鮮味,頗能提神飽月復,飲食一番後,楊奉轉首與劉備笑道︰「劉府君,我此來其實是受人所托,幫人轉交贈禮。」

回禮是一張細弓,弓力不過半石,但弓形修長涂有朱漆,弓身繪有三采日紋,煞是好看。劉備只覺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見過,但陳沖卻是見多了,一眼便認出是蒲真梅錄的腰弓,楊奉這才將原委到來。

蒲真梅錄傍晚便已離去,雖說是匈奴女子,她不需遵守些許禮節,但也不宜在軍營呆滯至夜里。劉備收到少女贈禮只覺哭笑不得,他雙臂頎長,能開三石弓,這張腰弓只能作為禮品收藏,少不得還得受好友們的取笑。

陳沖笑問他道︰「有什麼回禮需要我轉贈嗎?」劉備瞅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倒是想送她一座珊瑚,只是我身無一錢,庭堅可願襄助耶?」

話雖如此,他還是找到了一塊玉石,這是他在龍山上的溪水中拾到的,通體黃綠,置于燭火一側少時,便能自透微光,有如流螢,此時他身上無甚寶物,唯有此石尚算稀奇,便交由陳沖轉贈作為回禮。

楊奉次日便重回白波,陳沖臨行前托他轉告郭大︰十一月他將前往白波諸縣行縣,望白波軍早做準備,如有不法之事,他依舊將嚴懲不貸。楊奉听完心中一凜,白波軍中早已自在慣了,哪里知曉什麼治民,只求不出亂子便罷。而五帥中他與韓暹軍紀最差,他只能低首連連應是,好似這都理所應當。

又與劉備待了幾日,待開挖水渠完全走向正軌。他便開始著手征兵,先前平亂張懿橫死,導致他得以臨時指揮其在並州調集的郡兵,戰後其余諸郡的郡兵都已回到原郡,只留下原先的三千西河郡兵,陳沖想要有所作為,只能從頭再來建軍。

丁營健兒本是太原人士,按慣例陳沖便不得征召,便是遷徙百姓至他郡就食也得上報朝廷批準,陳沖已是先斬後奏,天子也懶得追究,只是明下詔令說「切勿取卒于災時。」,所以縱然眼前皆是精壯男丁,陳沖也只能另尋他法。

身處亂世,最容易的便是拉壯丁,但陳沖沒有這種想法。他先讓魏延前去聯系石桑,讓他持金錢前去匈奴諸部中贖買奴隸,隨後又讓許慈在各縣張貼公告,凡參軍者,明年可封新建水渠兩岸農田三畝。

進展當真順利。不過兩日,他便募得胡人兩百,漢民五百,如此情形,預計一月之內便能達成擴軍一萬的目標。只是朝廷此時傳來一個消息,為陳沖接下來的施政添了幾分變數。

新任的並州牧人選定下了,經過接近兩月的考量,朝廷終于找到了這麼一個德才兼備的人︰他便是前雁門郡廣武令、西域戊己校尉、並州刺史、河東太守、東中郎將、現任破虜將軍、斄鄉侯、征涼統帥、陳沖和劉備的老上級、董卓董仲穎將軍。

朝廷的想法很容易理解。董卓在並州數任守官,還曾是涼州三明中張奐的下屬。張奐在並州屢平叛亂,又深得人心,董卓巡視並州時也政績斐然。如若說當今兩千石中定要挑一位能出任並州牧的官員,非董卓莫屬。

但從實際上來說,這個任命並不算成功。東平軍在冀州與董卓麾下屢生抵牾,並不和睦,而董卓又眥睚必報,如今擔任牧伯重任,形同文帝時前漢諸王,可不經朝廷自行決斷州中諸事。

最重要的是,當年血屠千秋亭的主使便是董卓,董卓一旦上任,白波軍的態度實在是難以揣測。

這讓劉備對此憂心忡忡,自度自己軍中沒有幾個能受鳥氣得,何況白波軍,少不得橫生一堆事端。想到這里,他連夜趕回太原整頓軍隊,打算董卓一上任自己便進剿黑山賊,雙方眼不見為淨。

陳沖對此倒不覺憂慮,他知曉董卓的為人。如今並州並非熱騰騰的香餑餑,事紛重雜,並州牧固然權柄滔天,但如若施政有礙,也有損仕途聲望。董卓野心勃勃,試圖一步登天,絕不會接受此任命。他便仍施政如常,繼續募兵擴軍。

但隨即便出現了意外。

董卓確實沒來,但沒來有沒來的程序。他借口說西涼戰事正緊,雖然皇甫嵩已經上任,但眾將還沒有相互熟悉,需度過一段時日再行上任,于是先派自己的家屬族人及親兵千人,先行前往並州安家以示誠意。

如今太原疲敝,不宜居住,一行人便直接從河東就近進入西河境內,在調令傳達四日後,他們九月初十便趕至離石。陳沖收到消息哭笑不得,只能放下手中事務,出城五里前往迎接。

隊伍的首領陳沖認得,乃是武威姑臧人段煨段忠明。段煨為人溫和自愛,恪守臣節不與人結交,但求盡職盡責而已,是董卓麾下為數不多與陳沖沒有齟齬的將領。

兩人相擁而笑。段煨也毫不客套,當即便給陳沖交了底︰「再過兩月,西涼諸將便會聯名上奏挽留董公,此前董公家人便交給庭堅你照拂了。」

陳沖只能無奈應諾,隨段煨與董卓家眷一一相見。董卓老母尚在,又生有兩子兩女,子女又育有五男七女,如今皆一並派來。

董卓的老母如今八十有七,眼耳都有些昏花了。陳沖入得前車中,被老太太誤認做段煨的後輩子弟,陳沖也不解釋,只問老太太喜歡吃些什麼,陪她說了幾段听聞的趣事,老太太一路顛簸早就乏困了,不少許便又沉沉睡去。

隨後又見了董卓兩子董齊董岑。如今董卓已五十有三,兩個兒子年過三十衣食無憂,但卻皆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皆不如族佷董璜,董卓索性便不讓他們踏入仕途,做兩個逍遙散人。

兩人很顯然因此常常被董卓教訓,陳沖只覺他們有些許自卑。見面便對陳沖連連行禮,不敢與他對視,但陳沖一切安排也是客隨主便。陳沖和他們待在一起,能分明感覺到兩人對自己非常畏懼,他不喜歡這種氛圍,也就早早離開了。

後面的女眷陳沖不便相見,便轉頭問段煨一共有多少人。段煨答曰女眷八人,孩童十四人。隨後他又取出百金于陳沖,再次誠懇拜托道︰「這兩月便多多拜托庭堅了。」

陳沖幾次推辭不過,只能收下太息說︰「我會盡數用于董公家眷。」正頭痛間,一少女從車轅間跳下,拉著陳沖的衣袍問道︰「你便是潁川陳沖?」

音色婉轉如鶯,語氣卻頗為無禮。陳沖不禁轉首看去,正見這少女也手叉蠻腰仰面打量著他。

這少女看似十五六歲年紀,身過六尺,堪及陳沖胸膛。仰面抬首,正顯出她如雲的高髻下一雙眼波生煙,一口櫻唇脂勝火,肌膚如玉勝雪,姿態嬌憨恍然不似人間絕色。可她衣著滿是紅塵貴氣,身穿緊袖紫錦羅衣,下圍曲裾絳色夾裙,皓腕佩金鐲,玉頸繞青珠,青珠間還系有一小塊木牌,陳沖看得分明,那是梵文,讀音通衲,意為「一切法名不可得故」。

段煨見她也不由太息,顯然對少女非常頭疼,對陳沖介紹道︰「這是董齊長女,名作董白,年十四,向來最得董公喜愛。」

最後這句倒不用解釋,陳沖看見那塊木牌便已知曉。梵文木牌只能出自白馬寺,寺中胡人比丘輕易不為此,唯有重金才能使幾位證果沙門祈福作之。陳沖便對董白含笑答說︰「我便是潁川陳庭堅,不知姑娘尋我何事?」

董白卻不答,伸出玉手抓住陳沖左手,一把從寬袖中拿捏出來,揉捏他斷指處,奇道︰「我在河東听聞人說,你為官痴愚不知變通,斷指取信于人,變成一個九指太守。我听阿翁說你智絕古今,斷指定是謠傳,孰料竟是真事哩!」

陳沖聞言神色淡然,將殘指從董白手中抽出,他也不生氣,只是微笑對董白認真說道︰「姑娘,有些事不是以智愚可以衡量,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孟子說︰‘生,我所欲也,義,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你還小,以後便會懂的。」

董白最厭惡別人說她年幼,不由得漲紅著臉色,對陳沖大聲說道︰「你說的不才是孩童之言嗎?哪里有自殘還自以為聰明的道理!」

陳沖不免為之失笑,他伸手揉了揉董白絲滑的發髻,笑道︰「等你長大了便知曉,稚童才是世間最快活的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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