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雲游僧

過上了無官一身輕的日子,陳沖仍雞鳴而起,抱卷而憩。他每日與白波軍吏講學,也為里中孩童啟蒙,閑暇便整理從各縣上交來的卷冊,過了近兩月,也才堪堪整理完三川、圜陽、圜陰三縣。

但已是十二月,百姓家中多要團聚喜宴,便是軍中也不例外,陳沖的三座草堂得以清閑下來。雖說身旁只有關羽彭月兌陪伴,但里中百姓也將他視作親友,常贈他腌肉咸魚與些許雞子,陳沖便回贈些自制的豆腐。鄉親們私下討論說︰听聞君子遠庖廚,陳龍首卻能解牛如剖竹,真是不可思議的奇人。

這月,陳沖也陸續收到回信。伯父陳紀勸他做事不要意氣為先,應先思量保全之道,勿使家中擔憂。父親陳紀則是在信中訓斥他自以為是,目無王法,讓他循規蹈矩,不要與賊寇為伍。

妻子蔡琰的信則非常簡單,是一首雁賦︰雁南歸兮欲寄邊聲,雁北歸兮為得我音。雁高飛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攢眉向月兮撫雅琴,五拍冷冷兮意彌深。

隨信的還有一副香囊,香囊里有她剪下的幾縷青絲,叮囑陳沖隨身攜帶。

最後是鄭玄與鐘繇的回信,鄭玄沒有談及揚名之事,只附了一新作,名叫《讎變》,與陳沖談論復仇與忠孝之間的關系。

而鐘繇則來信說最近雒陽政局波譎,臨近年末,天子染上病,已十日不參與常朝,朝廷百官正在議論冊立太子之事。三公九卿皆支持立皇長子「史侯」,但天子卻屬意皇次子「董侯」,雙方僵持不下,一時還不能定論。

陳沖還未想好如何回信,他便將其放在一邊,邀請鄉里鄉親聚在堂里齊吃年夜飯,百人的流水席,食材並不豐盛,他便用羊肉茱萸薺菜豆干做了一日的臊子。夜里他與關羽給鄉人換上新的桃符,稚童們跟著他,點燃一路爆竹。

中平六年元月初一,他叫醒關羽與侍從們,幾人換上新服,乘馬離了鄉間。他人都不知將要去往何處,只跟著陳沖沿延水一路西行。

延水的表面已結成厚厚的冰稜,在日芒下閃如金石,兩岸寂寥無人,唯有野兔在枯草中攢動。陳沖等人沿延水走得三個時辰,從茫茫黃土中望見三座高山,高山環繞中有一座城池,年前陳沖曾率軍來過此地,此地名叫膚施(今延安)。

膚施此時為鐵弗匈奴所佔,陳沖入城拜訪時,赫連部民都頗為惶恐。赫連骨都侯赫連赤後已為單于相召,正在美稷祭天,在城中連裨小王也無,只有幾名都護與國相,幾人陪陳沖繞城游行一周,陳沖與他們談笑,他們也只諾諾而已。

陳沖一行人當夜里在城中歇息。關羽夜里正要躺下,忽听隔壁開門的聲音,他心中警覺,提了斫刀披上袍服,出門相看,正見陳沖衣著整齊,手提著一壺酒,在院中解著馬繩。

陳沖見他模樣不禁失笑,轉身叉腰說道︰「雲長你先歇息,我想一個人獨處少許。」關羽卻是嚴厲拒絕說︰「此時身處他鄉,安危不定,當多加小心才是。」陳沖只能無奈又問說︰「你可要與我同行?」

關羽自然是欣然應允,讓陳沖在院門稍等片刻。等他穿好一身青色戎裝,頭戴玄色披巾,兩人便在打馬從夜色中奔出膚施城。

陳沖騎青隗在前,越過延水冰面,策馬奔上嘉陵山的斜坡,山坡上盡是碎石與砂土,中間夾雜著少許灌木,越往上山勢越險峻,山風也越喧囂,直至青隗也不知從何處踏腳,陳沖這才走回小路,听呼嘯的山嵐轉為簌簌的搖木聲。

兩人走到山頂時,正是殘月當頭,月痕清淡,但群星閃耀燦爛。豐林山山頂是一片開闊的平地,只有寥寥幾棵松木。陳沖翻身下馬,將青隗拴在松木上,隨後搬來塊山石置于山崖邊,大方胡坐在石上俯瞰山間。

關羽效仿他也胡坐在一旁,他也向下俯瞰,正見一片昏暗中,延水仿佛湛藍的晶石貫徹東西,與星光反襯出清涼山、鳳凰山、豐林山巍巍的山影,三山間的縫隙里膚施城的輪廓若隱若現。此時山嵐也靜寂下來,寂靜的山巔兩人寂靜地俯瞰三山兩河。

關羽正沉浸在這奇妙的氛圍中,忽聞陳沖從石上站起,對他笑問說︰「雲長,你可欲長嘯?」關羽聞言,抬首正見陳沖興奮的神情,那眼神的情緒他熟悉,那是武人沸騰的熱血,他撫髯笑回道︰「正有此意!」

兩人仰對這天地之間的人世狂嘯。陳沖氣短,關羽氣長,陳沖將胸中激昂吐盡為聲嘶力竭,但關羽還頗有余力,陳沖便听關羽嘯聲如東水流去,這曠野里竟沒有半點回聲。關羽嘯聲吐盡,還頗有余韻地坐下,對他笑說道︰「庭堅,我從未見你如今神色。」

陳沖輕揉自己面孔,模到自己蓄起的短髭,他不禁笑說︰「我如今神色如何?」

關羽思索著,隨即搖首失笑說︰「我也不知如何說,但我以為庭堅你一旦心中篤定,便會一意到底,誰也攔不住你。」他仰首回憶,語氣輕快︰「我與庭堅你初見時,便知曉你已經心如鐵石了。」

說到這,他轉首問陳沖「庭堅為何今日突發奇想,來到此地?我從未听聞此處有什麼奇景。」

陳沖坐直了身子,用一種浮夸語氣對關羽說︰「雲長,那是因為我知曉天意,天意引我至此,此地煞是不凡,可觸得聖人之氣!我只與你說,你莫要與他人言語。」「庭堅且說便是。」

陳沖正欲繼續玩笑,但他聯想後事又神色黯然,他太息道︰「敗者不足道,敗者不足道。」

關羽見他感傷,搖首正色說︰「庭堅怎可出此言?我雖解縣一武夫,也知生死成敗不足論,孟子常言舍生取義,屈子又歌曰︰余心之所向,雖九死而未悔。你我欲為大事,我還以為你已視生死如常哩!」

陳沖看著關羽,忽而展顏笑說︰「雲長,你說得對。我心中確有塊壘,平亂以來,我不快至極,便是百煉堅鋼,也有折斷的一日,如若我不在此發泄一番,我怕我承擔不住。」,陳沖便站起身,從腰間取下酒壺,將酒水從酒壺中盡數灑下。他看著酒水潺潺而去,鄭重說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說完這句,陳沖如釋重負,他又對關羽坦然笑言道︰「我現在又是那個我了,雲長,現在的我可謂能戰天斗地!」。

他轉身走向青隗,正欲解開馬繩,忽聞一陣喃喃聲,他仔細分辨,正有一人念經道︰「舍利弗謂須菩提。雲何有心無心。須菩提言。心亦不有。亦不無。亦不能得。亦不能知處。」

此人言語生硬,陳沖定楮看去,見他從林間走出,膚黑眼碧,身披一副破舊袈裟,頭發已被剔盡,正是一副天竺沙門模樣。

他見到陳沖關羽兩人,面孔上露出笑意,他上前躬身說道︰「小僧支室那拏,方才小僧歇于山腰,忽聞山頂有勝道天人之音,便上山來一探究竟,不料竟見得兩位。」

三人相互問候,才知原來支室那拏自西域而來,欲往中原傳道。但行至烏孫時,不料涼州大亂,道路阻絕,他等待歲余,仍不見好轉,便繞道大漠,從大漠中步行七日而入上郡。

路過膚施時,支室那拏見此豐林山,如一道巨掌橫亙于膚施之前,不禁攀于山中,于山腰洞窟里休憩。不意他在夢中竟聆得佛音,又夢見在山頂建有一九層浮屠,而浮屠下則遍地佛像。他醒來後便下定決心,在山窟中浮雕諸像,堅持至今已有月余。

陳沖問道︰「听大師方才所言,念的是《道行經》,大師修的可是大乘佛法?」支室那拏搖首說︰「小僧念的確是《道行經》,但小僧隸屬上座部。大乘多是妄語,可取之處寥寥,施主要知,上座部修行的才是正法。」

說到此處,支室那拏太息說︰「僧團分裂距今數百載,每百年則立新法,小僧所學,悉從迦濕彌羅四次結集而成。世尊有言︰彼人不了悟,‘我等將毀滅!’若彼等知此,則爭論自息。但小僧尚不能戒棄己身嗔念,跋涉萬里乃至于此,欲想證得果位,還不知要等到何時。」

陳沖對此不甚了解,但听聞支室那拏介紹天竺情形,他才知曉,如今前來大漢傳教的僧人多來自北傳佛教,而世尊(釋迦摩尼)的正統在南傳佛教,北傳佛教自知並非世尊真言,便貶斥南傳佛教為小乘,而尊稱自己為大乘。南傳佛教便自稱為上座部,稱北傳佛教為大眾部。

十年前,支室那拏從天竺南部出發,經西北入貴霜,再從貴霜入西域,最後從西域進入大漢。他聊起一路的經歷,對陳沖關羽感嘆說︰「小僧一路行來,所聞所見,皆是三毒猖獗,眾生苦難,偏執虛妄,不見真性。天竺如此,貴霜如此,大漢亦如此,世尊所說末法之世,何其近也?有非有,空非空,世人何時醒悟?」

陳沖卻搖首說︰「大師,我尊佛,卻不崇佛。世尊言說︰眾生皆苦,有情皆孽。而後求自照五蘊,證見佛性,便可月兌離六道苦難。但我只覺人此一生,不求因果,只問此世,有是有空是空,我來此世間便是求個結果。」

支室那拏睜大雙眼,對他嘆說︰「施主可謂嗔矣,能棄相卻偏執于相。但施主佛性本有,已于菩薩戒同。善哉,善哉。」

說罷支室那拏兩掌合十,與陳沖關羽相互告別。陳沖與關羽下得山來,與城中護衛匯合,待天亮後再原路返回三堂里。攤開紙張,陳沖試圖給家中寫回信,但一時忽而心亂如麻,都大多只寫了開頭,便無法繼續下筆。

到傍晚,他在堂外听到一聲急促的馬鳴,又見孟建匆忙進來說道︰「老師,雁門傳來消息,戰事不利,劉使君慘敗于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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