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結束,白彥森三步並作兩步的沖上了舞台,不作聲色的伸手扶住了王紅玉老師的胳膊,臉上露出了一副敬佩的模樣,親切的說道,
「王老師的唱腔,字字入耳,珠圓玉潤,再看看這一身扮相,真的是太美了!」
「大家要知道,王老師這次能夠來參賽,也是非常的不容易,因為當時報名的時候,王老師正在生病,是很嚴重的肺積水,醫生已經告戒她不要再唱戲了,否則就會有生命危險!」
王紅玉的臉上還是帶著和煦的笑容,但是攙著她胳膊的白彥森可以明顯的感覺到,王紅玉的身子在不住的顫抖,額頭上的冷汗也在不斷的沁出!
白彥森的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
「大家可能不知道,年輕時候的王紅玉老師,一直以來的演出場所並不是像咱們梅蘭芳大戲院這樣的地方,基本上都是田間地頭,這也是豫劇接地氣的演出方式,所以,經過了太多年的風吹雨打,王老師的身體已經累壞了!」
白彥森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哽咽!
確實,豫劇跟京劇比起來,天然的就少了那麼一層高貴的氣質!
豫劇從誕生以來,一直都是在老百姓的生活中存在著的!
大部分的豫劇演出,都是在鄉間地頭,搭上一個草台,下面圍滿了老百姓,刮風下雨都是如此!
王紅玉一直以來,都是在這種環境下演出豫劇,所以,年過六旬,身子骨就已經不行了!
白彥森用手攙扶著王紅玉的胳膊,動情的說道,
「王老師的家人們,都非常嚴厲的表示不允許她來參賽,說您這不是不要命了嘛!」
「但是王老師非常平靜的告訴他們,我不唱戲,你還讓我干什麼,這麼大的一個舞台,如果我不來的話,我就算活到一百歲,我都不會安心的!」
從頭到尾,王紅玉都是保持著和煦的笑容,用看待自己子佷一般的眼神看著白彥森。
這些天來,白彥森也不止一次的讓自己不要參賽了,她當然知道這都是為了自己好!
但是,王紅玉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就會唱戲,不讓自己唱戲,那還真不如讓她死了算了!
王紅玉拿起話筒,調整了一下氣息,笑眯眯的說道,「小白說的有點夸張了,不過我確實是喜歡舞台,我就是喜歡唱戲,我都唱了五十多年戲了,你不能不讓我繼續唱啊!」
「這次的比賽,對于我來說,冠軍不冠軍的,我都沒有放在心里,因為我知道,我這身子骨也堅持不到決賽!」
「最重要的是,我來了,我代表豫劇來了,我讓大家知道,其實我們豫劇也可以很美,在這樣一個大舞台,所有的戲曲劇種都能出現在這里,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我當然要來!」
「我唱的豫劇,只要能夠得到大家的認可和掌聲,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王紅玉一口濃厚的豫省方言,讓人覺得非常的親切,很多人都忍不住露出了孺幕的表情,仿佛是在看著自己的老女乃女乃一樣!
現場的觀眾們全都起立為王紅玉鼓掌叫好!
而網絡上,也是爆發了瘋狂的討論!
「我去,這就是豫劇嗎,不是說豫劇很土嗎,怎麼會這麼美啊!」
「對啊,在我印象中,豫劇不都是土里土氣的嗎,尤其是那口音,但是為什麼我會覺得這麼親切啊!」
「王紅玉老師的豫劇真的是太美了吧!」
「我這是第一次听豫劇,真的是把我美到了,不敢相信這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啊!」
「忽然,對于豫劇,又有了新的理解,太厲害了!」
「我是豫省人,我感覺我一直听的都是假豫劇吧!」
……
評委中,有一個非常特殊的人,她是所有評委中,年歲最大的一位。
馬金老師!
豫劇五大名旦之一,豫劇「帥旦」的行當的開山先行者,豫劇「馬派」的創始人!
馬金老師的一生,真的是傳奇的一生!
提起她的名字,就是一段血淚史!
出生在華夏四大一線城市「北上廣曹」的曹縣,一個窮苦家庭的馬金,本來是姓崔的!
父親為了生計,帶著馬金唱河北梆子,馬金從六歲就開始學戲,七歲就開始登台演出了,被觀眾們戲稱為「七歲紅」!
但是,年代背景使然,賣藝並沒有能夠改變窮困潦倒的家庭!
而馬金,也因為家徒四壁、窮困潦倒,迫于生計,被先後輾轉賣了三次,而隨著倒賣,馬金的姓也跟著來回的變動!
最後一次,她的母親跪在戲班子外面三天,有一位姓馬的好人心,將其贖了出來,最後為了感激這位馬姓的恩人,她才姓了馬!
別看現在馬金榮譽等身,當年的她,在戲班班主的嘴里,就是一無是處!
要長相沒長相,要嗓子沒嗓子,當年馬金還有兩個綽號,叫做「四句撐」和「一腳蹬」!
所謂的「四句撐」說的就是她沒有一個好嗓子,往往唱不到四句,就被人給轟下來了。
而「一腳蹬」則是在馬金十二歲那年,上台唱《秦英征西》,唱到一半時嗓子全然沒了聲音,在台側的戲班主氣得跑上來,一腳把馬金鳳蹬下了台而得名。
真金需要火煉、鳳凰涅槃方可重生。像她的名字一樣,馬金鳳開始對她平凡坎坷的命運發起了高亢的「吶喊」!
馬金曾經說過,「人稱我‘金嗓子’,我原本哪里有金呢,不過是從沙里淘出來的。」
要知道,喊嗓子最好的地方就是在有水的地方,空氣濕潤,對嗓子也好!
而當時馬金所在的地方,風沙嚴重,非常的干旱,根本找不到有水的地方!
于是,馬金就想了個辦法,在大瓦罐里裝上水,馬金跪在水罐旁,對著灌口喊嗓子。
堅持了三年多,馬金終于練出了一條「金嗓子」!
還有一個人,對馬金的藝術生涯有著不可磨滅的作用!
那就是京劇大師梅蘭芳先生!
馬金最讓人稱道的就是,她在《穆桂英掛帥》中,飾演的穆桂英將青衣和刀馬旦兩種角色融為一爐,創立了「帥旦」這個行當!
而在這其中,絕對離不開梅蘭芳的指導!
梅蘭芳不但邀請馬金來看自己的演出,而且從來不讓人看自己後台化妝的梅蘭芳,特意讓馬金來到後台看他怎麼化妝。
梅蘭芳還將自己珍貴的鳳冠也送給了馬金,當做收徒的禮物!
這一段師徒之情,讓馬金真正的浴火重生,成就了如今的她!
而王紅玉,正是馬金老師的徒弟,親的!
雖然兩人歲數差了三十多歲,但是馬金老師的身體狀態,明顯要比王紅玉要好的太多了!
看著自己這位最得意的弟子,馬金老師的眼中也是閃過了一絲痛惜!
六十四歲,在戲曲行當中,這並不算是一個很大的年齡,有很多戲曲大師到了七八十歲的時候,照樣還能上台演出!
就像是馬金老師,前兩年照樣還能上台,這兩年確實有些力不從心了,但是精神狀態還是很不錯的!
一位評委拿起了話筒,臉上帶著敬意的說道,「王老師的表演真的是驚到我了,我作為一個南方人,也會經常去听豫劇,而這一段《三上轎》,我也听了很多次了!」
「但是今天,王老師的表演,給我了一種非常強烈的視听沖擊,因為我知道,就算是那些很有名氣的豫劇名家,都不太敢動這出戲,因為這出戲真的是太難了,也太累了,又要哭,又要鬧,一會上轎,一會下轎,在台上不斷的演出,這對于每一個豫劇演員來說,都是一次巨大的挑戰!」
「王老師這身體狀態,還能把這出戲這麼好的演繹下來,真的是太讓人敬佩了!」
「而且最讓我驚訝的是,王老師的這種演繹方式,跟很多豫劇演員並不一樣,因為她用了另外的一種風格,深情但是平白,並不像大多數豫劇演員那樣,沒有那種歇斯底里的哭鬧,只是用平白直敘的方式,唱出了自己內心的苦痛!」
「而在這種看似平靜的演唱之下,能夠讓人感受到那種絕望和悲憤的情感,這是一種非常了不起的表現方式,我覺得她正在重新定義豫劇!」
這位評委的話,讓現場的觀眾們都是一陣嘩然!
重新定義豫劇,這是多麼高的一個評價呀!
王紅玉的臉上也是露出了幾分錯愕的表情,趕緊擺了擺手!
坐在評委席不怎麼說話的馬金老師輕咳了一聲,拿起了話筒,笑著說道,
「重新定義豫劇,說的有點夸張了,紅玉還沒有那個能耐!」
馬金笑呵呵的說道,
「這一出戲是人家陳派的名段,俺們拿過來,那肯定不能跟他們一樣啊,所以,俺們就改動了一下,至于說紅玉的演出風格,其實說白了,就是因為她現在的身體已經經不住那種大哭大鬧的戲了,所謂,俺就根據她 風格和唱腔,重新編排了這段戲,確實,她今天表現的是真不錯,但是,也沒有你們說的那麼夸張啊,哈哈——」
馬金老師一向以來,都是非常低調的,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什麼藝術家來看待!
「我就是個唱戲的,只要有人願意听,我就願意給大家唱!」
這就是馬金老師經常說的一句話!
今年已經九十九歲高齡的她,明年就是一百歲的人瑞了,早就已經活得通透了!
別人夸自己徒弟,多少還是有一點夸張的成分,什麼重新定義豫劇啊,听听就行了,你要是真信了,那就是你的問題了!
台上的王紅玉自然知道師父這是在保護自己,重新定義豫劇,當年常香玉大師也做過這種事情,險些被那些頑固派給迫害死,就別提她了!
尚昌榮則是輕咳了一聲,看著馬金老師,說道,「馬大姐說話理太偏啊!」
這句話,頓時讓現場所有人都是一愣,然後哄堂大笑了起來!
馬金也是不禁莞爾一笑!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這句全國人民都耳熟能詳的豫劇唱段,被尚昌榮稍微改動了一下,效果拔群啊!
尚昌榮笑了一下,然後臉色變得認真了起來,看著舞台上的王紅玉,一本正經的說道,
「王紅玉的這段《三上轎》,真的是可以說是新派豫劇的代表作了,咱們華夏的審美精神有三個講究!」
「第一個講究,托物言志,寓理于情!」
「而王紅玉剛才的表演,已經做到了這一點,雖然我可以明顯的听出來,她在演唱的過程中,氣息方面有所不足,但是,她很好的用自己的情感來彌補了這一點!」
「其實每一個演員都會老,都會有聲音不行的時候,很多京劇演員在自己歲數大了之後,就唱不了戲了,原因就是這樣,但是,有很多老藝術家們,在他們嗓音和氣息不足的情況下,照樣通過技巧,用情感,去彌補自己的不足,這是一種非常了不起的本事!」
「第二個講究,言簡意賅,凝練節制,王紅玉的表演也完全做到了這一點!」
「最後一個講究,就是形神兼備,意境深遠,這是我們最高的戲曲美學,講究知,情,意,行的高度統一,王紅玉已經非常接近這個方向了,我希望你能夠養好自己的身體,為豫劇的發展,做出自己的貢獻,我很喜歡你的豫劇!」
尚昌榮的這番話,說的是情深意切,深度的剖析了王紅玉剛才表演中的一些內涵。
這一番話,也讓王紅玉感動的是熱淚盈眶。
尚昌榮大師作為當今京劇行業,甚至是戲曲行業的頂級大老,能夠在這里對她的藝術有這麼高的評價,讓王紅玉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了!
白彥森在一旁也是被尚昌榮的這番話給感動到了,一臉敬佩的說道,「尚老師的這番話,真的是說到了我的心里,王紅玉老師這麼多年,堅持在舞台上演出,堅守著自己的豫劇理念,唱出了屬于王紅玉自己的豫劇,各位,這,就是,豫劇!」
白彥森一字一頓的說出了這番話,最後的這五個字,擲地有聲,讓整個現場的觀眾都炸了!
這就是豫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