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我認錯了!

已是深夜。

宋府深苑,燈火漸暗,唯有正堂一側書房有燈油燭火搖曳。

空氣中隱約彌漫一股油蠟的焦香;

而事實上,整座大城都如是乎。

不夜城的上空,已聚集起人類為日常所需而產生排放的廢氣,經城內光芒折射,氤氳成奇異的光暈。

可在當下這個時代,若有文人雅士得見,也只會感嘆繁榮美景,燈紅酒綠。

書房內,宋非寅的聲音落下。

雪女驚奇道︰「按你這麼說,整個巨港只有你知吾……公子的身份?」

宋非寅沉沉頷首。

「為什麼?」雪女再問。

宋非寅道︰「小人是在大明寶船上意外瞧見了一幕……」

「那時我登船欲要求見‘尚寶監’大公公徐則喜,在會客廳等候時,隱隱听到里面的……響動。」

「當門打開時,那,那香爐高台上擺放的神像赫然就是……」

听到這話,周黎安旋即將他打斷︰「好了!」

「為何只有你一人前往?」

宋非寅對答︰「這是徐公公的意思,又或者說是大明朝廷的意思。」

「當年我北上京城,替岳父受領奉賞,接待我的就是尚寶監太監徐公公。」

話到此處,也就無須多問了。

前有梁道明被招安,是大明忌憚南洋旅居的華人勢力,意圖打壓。

後來,下西洋探索逐漸拉開帷幕,又見海上盜匪猖獗,才有扶持梁道明副手施進卿,落成「巨港宣慰司」之舉。

巨港宣慰司既是為大明艦隊補給中轉基地,也是威懾南洋航路。

不過,大明對「巨港宣慰司」不能不防。

既然有個施家女婿送上門來,自然可以留一道保險,今後可作扶持,打壓巨港施家。

如同當年瓦解梁王梁道明一樣。

扳倒個頭最大那一個,副手登位還須穩定局勢,不說全盤重作,也得仰仗大明扶持,成為大明忠犬。

宋非寅說得很隱晦,卻也很直白。

他當然能感受到大明對他的示好之意,否則憑什麼連岳父大人都不接見,唯有他秘密上船呢?

到此,就連雪女都懂了他話中深意︰「大明有意扶持你?」

宋非寅搖頭又點頭︰「或許只是試探接觸,岳父大人身體康健,那些事……怎輪得到我們這些小輩?」

「那為何施二姐也不知此事?」

「難道你還想讓宋家取而代之?」

听得雪女質問,宋非寅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不不,司諾姑娘……」

「我與二姐情投意合,是真心相愛。」

「但您也知曉,我與大明宦官秘密接觸,此事是犯了大忌諱的。」

「若我岳父不知還好,一旦知曉,必定雷霆震怒!」

「因此,我前思後想,決定不告訴我那良人,若有事發,我一力承擔就是。」

雪女凝視他的目光,仿佛要洞徹靈魂。

她久居上位,即便沒有刻意培養,也自然而然生出了所謂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宋非寅在她面前,是藏不住事兒的。

「算你過關!」

待她話落,兩道目光皆看向了周黎安。

周黎安心中早有計較——

因從宋非寅口中得知,大明艦隊歸來,並未作大肆慶賀,反而封禁艦船,只帶走巨港宣慰司所儲財物。

此行東去,的確就是為尋火油黑泥。

而待得任務圓滿,就將直接北上,走出一條新航路直接北上,回歸大明。

此舉所為,肯定是鄭和為了隱瞞馬林迪見聞。

他雖然信仰均衡,但早前已作了表態,還須行忠臣之義。

均衡入世將對世界產生的影響是恐怖的。

未得朱棣對均衡的準確態度前,鄭和只能封閉消息,為大明贏得喘息之機。

但事實上,真等均衡入世還早。

周黎安沒打算那麼快將手伸到南洋;

且他要得不是如大明落成「巨港宣慰司」那樣的隨手可拋的附庸品。

而是堅定的信仰。

于是,便在這一刻。

書房內光芒大作,璀璨神華令屋中昂貴鯨油燭蠟都黯然失色。

真神法身凝聚,幾乎要將這屋中填滿。

宋非寅呆了。

他渾身狂顫,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忘卻了要行禮跪拜,身體已不受他的控制,軟弱無力……

只漸漸滑落木椅,癱軟在了地上。

「吾,為世上唯一真神,均衡之主!」

「于此時,便與你定立公義的契約……」

「若你遵行吾的旨意,便得吾榮耀的賜福!!」

「……」

「……」

宋非寅大腦眩暈,思維功能喪失,但他心中有一道聲音在告訴他。

不能暈厥過去,要記住,要記住這一刻,更要記住這神明旨意。

他像是一個爛醉的酒鬼,唯有意志力還在強行運轉,令大腦如印刷滾軸不斷刻印影像畫面。

待他在清醒時,已是後半夜。

天光將亮未亮……

城中的喧囂終于平息。

大長老與庫克莫早就被請來宋宅,只是遲遲沒有入內。

而此刻。

一行三人走出書房。

宋非寅深深呼吸空氣,又在得見大長老與莫多克時,連忙將二人臉龐刻印腦海中。

即便他也不知,今後是否還會再見。

又在周黎安聲音吐露,將其喚醒︰「宋公子,那便就此別過?」

宋非寅猛地轉醒,還欲敬拜,卻被那「司諾姑娘」的眼神制止。

他再深吸一口氣,鎮定了情緒,才作請道︰「諸位,請隨我來……」

宋非寅帶路,並無管家僕從跟隨。

來到宋府後院水榭,便尋到一處通往地下的暗門,他一邊領路,一邊介紹︰「城中巨族府邸,多有逃生暗道,因早年巨港並不太平。」

「先有土著諸國亂戰,後有陳道義匪兵肆虐。」

「梁王梁道明因不忍華人鄉黨遭受其辱,才帶頭聚集數千人,成立這三佛齊國。」

「後才是施家顯威,仰仗大明定立宣慰司。」

「……」

他一路介紹巨港歷史,待得走通了暗道,眼前便豁然開朗,竟是直達一條草塘水路。

水草遮蔽處,掩藏數條小船。

「從此水路向下,可直通港外,如今時間還早,港外只有漁民蹤影,應不會有人注意公子行跡。」

周黎安頷首︰「那便就此別過。」

有了前幾次眼神遏制,宋非寅也知不可再拜,唯有拱手深躬作禮。

「好了,你去吧!」

「若經磨難,你可見得真正的光明。」

雪女開口,宋非寅就不敢再有半分停頓,轉身隱沒在暗道中……

待得腳步聲遠離。

雪女才又一嘆︰「本以為能在巨港多待幾日,誰知僅一夜就踫上這些事情。」

周黎安看穿她的小心思︰「你是還未看夠那城中坊市吧?」

雪女從不在吾主面前顯現虛假,正要認錯,卻被周黎安搶白︰「好了,此行本就是微服私訪,于民間行走,才可見真實的模樣。」

「若昨夜不是去那望海閣吃飯,你又怎能知曉施家,以及這巨港華族的真實面目?」

「人命如草芥,便如那五名侍衛與十幾個鎮海軍官校一般。」

「他們求得富貴,需負擔生命的代價,唯有分出你死我活,強者可掠奪一切。」

「卻不想,還有更強者橫立屠刀……」

「而不似我神國子民,力壯者扶持弱小,人人喜樂安寧。」

「宋非寅自然也犯下了罪,因此我才設立種種磨難,要他經受洗禮……」

「若他真能醒悟,便能與苦難中得見真知,成為均衡的信徒。」

大長老對此最有感悟,因莫多克人便是如此,各部征伐戰亂,最終才得以團結一心,走向磨礪之路,定立神國。

「贊美均衡……」

周黎安笑著搖頭︰「好了,還是那句話,于舊土之中游歷,我為公子,你等為我僕從!」

「下一站……」

「我們直往大明!!」

嗖嗖嗖。

雪女、大長老與庫克莫消失不見。

只周黎安一人撐著小船出發,卻也不是行去港外,而是折返向上,尋一處密林,繞行巨港城外。

至中午。

他才真正遠離了巨港,于無人山坡上,閃現離去。

再降臨時,便是深夜。

巨港城在遠方搖曳燈火,而這周遭近處,唯有蟲鳥嘶鳴。

H225顯現。

于黑夜中蕩起宛若雷鳴聲,漸行漸遠,只引遠方凡人驚嘆而不知神明曾至。

……

時間回到黎明時分。

宋非寅仿若神游,何時走出暗道都渾然不覺,一直到面前聲音將他驚醒——

「大少爺,老爺喚您去一趟。」

宋非寅「嗯」了一聲,管家正要回身領路,卻被他按住肩頭。

「老金,你是我宋家老人了吧?」

管家一愣,微微頷首,又扳著指頭算︰「大少爺生時,我入府恰好10年,少爺是我一直看顧大的,到您與施二姐……」

「好了。」宋非寅打斷道,「你可還記得,昨夜我帶回的貴客?」

管家一听,頓時會意了,這是少爺有囑咐,他思前想後,先默默點了下頭。

然後就見少爺臉上露出笑容,又問︰「那你可還記得他們的模樣?」

這一次,管家就徹底了然了,對答從容︰「昨晚夜已深,我這雙昏花老眼哪能看得清啊?」

「嗯。」宋非寅滿意頷首。

但那管家又道︰「但其余幾人就……」

「少爺,要不要我去料理了?」

管家輕描淡寫的模樣,仿佛料理幾條海港的爛魚臭蝦。

這在巨港太過平常,凡高門大戶,誰家門庭不是以尸骨堆積的呢?

然而,宋非寅臉色一變,卻是擺手道︰「送他們離開三佛齊吧,予以足夠的財務,另尋安身之處。」

「少爺,萬萬不可啊。」

管家著急道。

因他知曉,但凡心慈手軟之輩,下場都極度淒慘。

少爺若為保守那幾人行跡,就必須狠辣。

可此時的宋非寅已不是曾經的他。

無形的規則,已將他籠罩;

若不遵行,便為背棄。

「此事按我說的作,予他們一份安寧,若念著我的仁慈,便永遠不要歸來!」

說罷。

宋非寅快步離去。

只留下管家一人,呆愣原地。

少爺何時生出過婦人之仁?當年不惜赴死北上領封,不就為博一個遠大前程?

如今施二姐已有崛起之勢,眼看將到關鍵時刻,卻要放棄嗎?

可半晌後,老金還是朝那背影遠去的方向,露出笑容︰

「暴戾終是草莽;」

「仁德可濟天下。」

「只是任重道遠啊!!」

宋府後院。

早是宋家老爺子的頤養天年之地。

自宋非寅領封賞而歸,便很少露面;

老爺子是聰明人,大兒子已是施家贅婿,宋家就不能于巨港喧賓奪主,顯露爪牙,此為安生之道。

所以,即便昨夜望海閣發生大事,他也是今早才得知。

宋非寅踏入院中時,幼弟宋奇也在。

趴伏地上,後背盡是鞭痕,已是昏死過去的模樣。

宋非寅見後苦笑︰「父親,您又是何必呢?」

宋誠坐于椅上淡淡道︰「你以為我是做給你看?」

「兒子不敢!」

「哼。」宋誠冷哼,「我既然將這個家交予你掌管,你就應看好這個畜生!」

「那對母子機關算盡,無非是要你兄弟內訌,分散宋家力量……」

「外面言稱我宋家大小皆贏,實則真到塵埃落定那一天,巨港再無宋家,只會被施家吞並。」

「草繩擰成一股,才可拖船遠行,你要記住啊非寅!」

宋非寅連忙應是︰「我知!」

老爺子知曉大兒子是有出息的,也就沒再多說,對下人揮了揮手,便有人將昏死過去的宋奇拖走。

只在人走後。

後方堂中就有兩道人影踏入。

宋非寅一見,頓時大驚︰「瑤兒……阿肆,你們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施二姐,瑤兒是其閨名。

宋誠大笑︰「怎麼,還怕你家著母老虎听了我方才得話,對你有什麼看法?」

「我既當著她的面說,也就是讓她知曉,宋家這一股力量,都是支撐著你們的。」

施二姐對那「母老虎」的稱呼也沒生氣,松開牽著阿肆的手,就盈盈上前作福︰

「我與宋郎恩愛十數年,早已從他品性,見得公公一身浩然正氣,怎會作疑呢?」

「想當年若非公公主動退了那一步,今日之巨港,姓宋、姓施還是兩說……」

宋誠搖頭︰「你就別嘴甜了!我若斗得過你父,我怎會不嘗試呢?因我知他能力……」

「就算在當年,梁王也得禮讓你父三分,這宣慰使之職,非他莫屬。」

「好了,不提這些陳年舊事。」宋誠眼光一凝,望向宋非寅。

「說說吧,那位貴客到底是什麼來頭,讓你不惜當眾與咱們這位施二姐撕破臉皮,還鬧得要下休書?」

「你這孽子若真被人休了,我宋家之名就真得臭滿蘇門答臘了!」

施二姐也期盼的望來。

她一夜未眠,輾轉反側所想都是宋非寅的那一句話——

若得此造化,如能登天!!

如她相信公公宋誠一樣,她更相信自己的情郎!!

然而,二人所見宋非寅的神情,並無激蕩興奮,反而古井無波。

只稀松平常一句,作了了結——

「是我認錯了!」

「那公子只是一普通海商之子,昨夜我已送他們離開巨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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