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九節 除舊布新(十二)

時間是晚上六點半,八月里這會天色尚明。金花廟外已經被澳洲人新編練的官差,新話叫做警察的,圍得里外三層,水泄不通。西關外幾個各個保甲的保長、牌甲亦帶著「治安積極分子」在外面放哨,維持秩序。

附近的幾個街口,都被拒馬封鎖起來,進出的人都要盤問,有些可疑的,便臨時扣留,叫本保本甲的保長牌甲來具結領回。

老百姓只能遠遠的圍著望去。有那消息靈通的,跟周圍人嚼著舌根,信誓旦旦的說這巫蠱案已經破了,關帝廟人馬便是元凶。這回的全城大搜捕就是為了捉著那正主,以正典刑。

搜繳關帝廟的行動比預計多費了些時間,聚集在前面的花子們沒有抵抗,看到警察上來便一哄而散,在各個街口被逐一捕拿,有上房翻牆跳河要跑的,少不了吃了槍子,淪為廟牆根的蘆席覆蓋著的一排尸體。倒是後宅費了一番手腳,警察動用了催淚彈才把里面哭哭啼啼的女眷僕役們都趕了出來。

總得來說,行動並沒遇到多少阻力,連像樣的抵抗都沒有。在專政鐵拳面前,乞丐們還是很識時務的。

金花廟的大門敞開著,台階上的血跡斑斑那是一個不識時務的被刺刀戳穿之後留下的。

廟里的關帝廟人馬上上下下都已經被清理出來押走了,從廟門口進進出出的都是警察和國民軍,他們正在企劃院特別搜索隊的指揮下進行全面搜檢。

街口的一棵木棉樹下,支著一張折疊桌子。這是元老們的指揮席。打擊地方惡勢力,關鍵在于「首惡必辦」,高天士已經死了,不能享受「惡貫滿盈」被公審公判的待遇,但是他兒子既然還是廣州總團頭,這個「首惡」的帽子自然要給他戴了。

崔漢唐穿著一身道袍,身上披掛著不少降妖伏魔的法寶,邊扇著風邊看著搜檢過程。作為金花廟這邊帶隊的兩位元老,除了分別擔任著正副組長,崔道長還有一項特別的使命,根據巫蠱案的調查,關帝廟人馬牽扯很深,很可能在他們的老巢里還藏著什麼秘密。要他負責去「掌掌眼」。

還有個不能說出來的原因︰關帝廟人馬牽扯進巫蠱案很深,所以還要崔道長到場給年輕的警察隊伍壯壯膽色廣州府這里的歸化民不比臨高,封建迷信那一套還是很有市場。

坐在他旁邊喝茶的,卻是新來的「檢察官」沈睿明。他還是頭一回參加這種搜捕活動,覺得樣樣都新鮮。

說是「指揮」,實際崔、沈二人只負責下個命令,拿捏個大方向。具體的執行還是由資深的歸化民警官負責。

這會工作漸漸進入尾聲,隨著最新的一次報告傳來,崔沈二人的臉上都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來這次對關帝廟老巢的突襲,堪稱失敗!

不但高令項沒有拿獲,連他的妻兒也全未抓獲。只丟下幾個小妾。

高天士存活有三子二女。女兒已經出嫁。在高宅內被抓到的,只有高天士的四兒子高令全,本地出名的紈褲惡少,警察沖進去的時候他正和高天士的一個小妾鬼混,被嚇得軟成一灘泥,幾乎沒法從女人身上爬下來。

高令全雖然在本地的紈褲惡少中很有知名度,卻不是關鍵人物。

至于尚未被捕的高令達,其存在感就更虛弱了。他的老婆提起男人神情冷漠,似乎完全不在意男人的生死。

高家幾個經管重要事務的親信師爺,也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沈睿明因為剛來不久,對關帝廟人馬尚無直觀認識,對這個結果多少有些懵懂。但是直接參與過巫蠱案的崔漢唐來說,這結果可就令人失望了。

臨時訊問被捕的人員,都說這些人是在前兩天剛剛離開的。高令項的妻兒是「回娘家」了、走掉的,至于高令項,昨天白天他還在金花廟里發號施令,今天一早才發現人去房空。

由此看來,高達令跑得很倉促,而且行動隱蔽,以至于在廟外監視他們的暗樁都沒有發現。應該是得到了相當準確的消息才跑得。

崔漢唐喃喃道︰「我看這回劉市長要發飆呀……」

一個要緊的人物都沒抓到,即使沈睿明這樣對當地情況再不了解也知道其中是出了大問題︰「我看是有人泄密。」

「有奸細!」崔漢唐咬牙切齒。

「那是肯定的了!」沈睿明點點頭,他已經看了不少巫蠱案的卷宗,對韓月的叛變記憶猶新,看來,市政府里的叛徒可不止韓月一個。

這會,從廟里又押解著十幾個服孝的女子蹣跚走過,個個面色晦暗,神情悲戚。崔漢唐叫住帶隊的警察︰

「這些是什麼人?」

「都是高天士的姨太太。」警察說。

「這花子頭居然有十幾個小老婆!」沈睿明吃驚道。

「這算什麼,高天士可是‘立地知府’,多娶幾個小老婆算什麼?」崔漢唐大大咧咧的審視著這些女人,從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到十幾歲的少女,各個年齡層次都有。環肥燕瘦,各有不同,相同的便是都有一雙小腳。

「這高天士真是浪費!」崔漢唐目送著漸漸走遠的女俘隊伍,覺得可惜,拍著肚子道,「新道教正好需要女性的道生……」

沈睿明劈口將他的話攔了下來︰「我們司法口不少干部還沒有老婆呢!」

「媽蛋,我就是說說而已,你不要這麼猴急嘛。」

兩個人正在閑扯,有警察來報告,說里面的人員已經清理干淨了,請兩位首長進去視察。

一進山門,只見這廟宇面積甚大,只是房屋坍塌頹敗,牆倒屋斜,按照元老院的標準來都算是危房。山門以內,甬道兩側的廊房、偏殿住得都是乞丐。據調查,在這里常住的乞丐有數百人之多,環境的髒亂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里的乞丐剛剛被全部收容,房內房外還到處殘留著他們丟下的破衣爛衫、蘆席、各種破爛的盆盆罐罐……一股惡臭彌漫在空氣中,崔漢唐想到劉三已經幾次向市政府說過,乞丐們聚集的一些廟宇祠堂很可能成為夏季傳染病的重要發源地。他不由得皺了皺眉。

穿過前面的二進院落,第三進便好得多,這里的正殿便是團頭們「辦公」的地方,公案、刑具一應俱全。那根象征著團頭權威的「御賜桿子」正被幾個警察小心翼翼的從底座上卸下來。

這「桿子」引起了他們很大的興趣,看模樣,桿子外面的黃布套子已經糟朽了,觸手即破,不少地方又用黃布纏繞包裹著。桿子頂端開口的地方的貼著封條,還蓋著印。封條倒是很新,看落款時間還是新年時候換過的。兩人不識篆文,也懶得知道上面寫什麼,關照士兵將布套打開,見識見識這「御賜龍頭桿」的模樣。

關于這「御賜桿子」,元老們都听過它的傳說,什麼這桿子是朱元璋御賜,什麼從南京派專差運來的,用得是紫檀硬木,上面遍體雕龍……而且此桿子素有靈性,廣州凡有危難,都會有顯靈……說得神乎其神,因而崔漢唐很想見一見這東西的真面目。

沒想到這布套剛拉開一點,就露出木頭的白茬來,雖然年深日久,顏色黯淡,但沒有打磨上漆的粗糙紋理依舊十分清晰。

從這木紋看,顯然不是什麼紫檀,甚至硬木都不是,應該就是松柏之類的普通木料。

再把布套往上拉,卻見上面還是白茬,別說雕龍,連道油漆都沒見到。拉到頂端,傳說中有龍頭的地方,卻沒什麼龍頭,只是一個胡亂劈砍而成的木塊而已,用釘子固定在上面。

「這就是御賜桿子?!」沈睿明看著眼前的「桿子」,著實有些意外。

元老們並不太相信有關「御賜桿子」的傳說,就算當年確有此事,這桿子保存到現在的可能性也不大,很可能是後來再做出來的。

沒想到這東西居然如此粗糙,要按照崔漢唐的話來說,那就是「造假都造得一點誠意也沒有」,難怪從來就沒有人看到過包裹桿子的黃布被打開過。

「媽蛋!這就是根粗棍子麼!」崔漢唐大聲道,「這就是高家的傳家寶?!」

高家在廣州把持團頭之位逾二百多年,靠得就是這「御賜桿子」的無上權威,且不說這東西歷史上到底有沒有,以他家的財力做一根「真得一樣的桿子」並不為難。

就這麼糊弄著,一根不知道哪來的木桿子,連漆都沒上,用黃布一包就成了高家權威的象征還一用就是幾百年。一種強烈的荒謬感涌上了沈睿明的心頭。

「首長,現在怎麼辦?」幾個警察士兵也覺得難以置信,在一陣沉默之後,有個警察小心翼翼的問道。

「這東西吧,當棍子用太粗太長,」崔漢唐模著下巴,「造房子又太細太短,我看出了當劈柴也沒什麼用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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