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豐生和絲廠

他學著老爺的派頭,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身,端起蓋碗輕撥茶葉,不無愜意的看著站在那里手足無措,又有些擔驚受怕的佷兒。

良久他才咳嗽了一聲︰「唉,你坐吧。」

「是,是。」

「倒不是我這個當叔叔的自吹自擂,這回南沙陳氏能保得平安,全靠我與澳洲人交涉折沖,護得一方平安!」說到這里他不覺得意洋洋,「別得不說,沒有我,澳洲人能到這南沙村里來辦蠶業試點?能有澳洲人專門派兵來巡邏?能專門給我們村編練鄉勇?」

陳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附和的說了幾聲「是」。

「賢佷,想必你這次回來,听說是我接手了織坊,心里多少有些怨恨……」

陳霖趕緊起身道︰「不敢不敢,這織坊原本就是上三房的產業--大了說,也是族里的產業,我爹既不在了,二叔接手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佷兒哪里敢怨恨。再說了,眼下的情形紛亂如麻,佷兒年輕也應對不了!就是二叔就是讓佷兒接手,佷兒也沒這個本事。」

陳宣頗有些意外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悠悠道︰「賢佷,你這一趟廣州沒白去啊--長進了不少!」

陳霖面紅耳赤,尷尬地都快鑽到地縫里去了。但是此刻容不得他多想,當下道︰「過去都是佷兒年輕不懂事,二叔您大人大量,莫要歸罪。」

「你我是嫡親的叔佷,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又是長輩,怎麼會怪罪你。」陳宣志得意滿,「這次還鄉,你可有什麼打算?」

陳霖如今哪里還敢說什麼「重整家業」或者「開棉紡廠」之類的話,只得掩飾道︰「如今佷兒已是失怙之人,廣州雖好,終究不是家鄉。佷兒這次回來,想托庇于宗祠,有個安身之所。」

「說得好啊。」陳宣點頭,「如今大劫之後,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你原來就對織坊熟悉,又在廣州待了不少日薙--想必也見過不少澳洲人……」

「真澳元老是沒見過,不過他們手下的歸化民倒是見過一些。」

「有見過就好。」陳宣道,「眼下倒是個合適的差事。」

陳霖這才知道,原來自家的織坊果然是被澳洲人看上了。澳洲人現在專門派了一些人過來,和陳家織坊合營,搞什麼「鄉村蠶業改良」。

「……你在廣州待過,和澳洲人打過交道,這招待應對澳洲人的差事就交給你了。」

陳霖大吃一驚,實話說他沒想到二叔居然會「重用」他。下意識的推測道︰「這個,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陳宣擺出一副「大人大量」的面孔說,「我們是親叔佷,我又沒兒子,一家一當以後不都是你們這些晚輩的!你幫著我把織坊搞好,將來少不得你的好處!」

「是,是,多謝二叔栽培!」陳霖起身滿臉「感激涕零」,立刻起身一躬到底。

陳宣這般倒也不是惺惺作態,當年托庇于兄長也算是織坊里的管事,但是他耽于享樂,織坊的事情並不上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對于養蠶、織造只能算是比外行略強一些,空口對談,仿佛知曉不少,但是真得進入到實際經營,馬上原形畢露。

自打和澳洲人開始「合作」,陳宣便漸漸感到力不從心。而且隨著和澳洲人的合作時日漸多,他發覺其「所圖甚大」,以自己的能力難以適應。

原本織坊里的人,雖說工匠們大多回來復工,但是他和三弟鬧翻之後,三弟去了三良,把下面的管事和要緊的匠人也帶走了好幾個。現在雖說勉強開工了,但是織坊的效率遠不如從前,從澳洲人與他合辦絲廠開始到現在快小半年了,生產還未進入正軌。澳洲人很不滿意。

他手下奉承他的人倒是不少,但是沒一個能對織坊熟悉的,如今陳霖既然已經回來,也只好借重于他了。

陳霖此刻還模不透二叔的底牌,不過二叔如今既然願意用自己,不妨先順水推舟,看一看織坊的情形--順便也了解下來合作的澳洲人的底細。

陳宣又問起陳霖落腳的地方,陳霖原本想落腳在祠堂,但是看樣子二叔把這里當作了他的老巢,自己還是不宜在這里。

「佷兒如今房舍全毀,沒有合適的去處,預備去霽五哥家那里借住……」

霽五哥就是陳清的爹,他是下五房的一支,家里很窮,但是人老實本分。

「阿霽家--他家也太窮了。雖說有幾間空房,恐怕你在那里吃不好睡不好……也罷,一會我叫人與他送些錢米過去。」

陳霖從祠堂出來,心里七上八下。琢磨著下一步的對策。實話說,他弄不大清楚二叔的真正意圖︰言談中看得出他處處試探自己,戒心很高,可是要他為織坊效力也不象假的。二叔這葫蘆里賣得是什麼藥?

他跟著陳清回到家里,和霽五哥兩口子說了要在這里多住些日子,又給了幾兩銀子作為開銷。霽五哥自然滿口答應。不一會,陳宣也打發族丁送來兩石白米和幾吊錢來,說是給陳霖借宿開銷。又囑咐他明日到織坊里去和澳洲人接頭。霽五哥夫妻得了錢米又兼兒子平安回來,心中高興,當晚殺雞打酒,做了一頓好飯食招待叔佷二人。陳霖又讓妹子陳玥也搬到這里住。彼此有個照應。

第二天一早,他便來到織坊。

這織坊就坐落在南沙村東頭的河邊。最早是陳霖的祖父開得絲行,取名豐生和,專門收購四鄉蠶農的生絲,再發賣給客商。因為生意一直不錯,族里各支也先後投了不少錢進去,加上祖父費心竭力的慘淡經營,豐生和漸漸做出了名氣。到了父親這一代,開始將生絲發包給村里和附近的機戶織造。繼而又從廣州購入織機,開始自己設立作坊織造。

這座織坊是十年前父親重新翻修擴建過的。規模較之祖父時又大了一倍多。陳霖此刻站在大門前,即悲傷又欣慰。

悲傷的是父親一生的心血,就這麼落入了外人之手!欣慰的是這織坊在戰亂中得以幸存,牆壁雖有火燒的痕跡,但是總體上保存尚好。大門口側掛上了兩塊白木頭茬墨筆字的長牌--這對有過廣州游歷經驗的陳宣來說並不陌生︰澳洲人就是這麼搞得。

左面一快是「‘豐生和’絲織廠」,右面是「南沙蠶業改良所」。

總算把字號給留下了,陳霖心想。

但是仔細一看,院落又有了不少改動。首先便是進門的台階,變成了斜坡,大門的石頭門檻也不見了。大門前還多了兩個鄉勇站崗。

本地過去水匪橫行,作坊內因為堆積有生絲、綢緞和銀錢,是匪人覬覦的目標。所以當初修築的院牆特別高厚。現在院牆轉角處,均用竹木搭建起角樓,上懸梆子和燈籠,上有鄉勇放哨。大門雖然是敞開著的,內里卻可以看到兩層拒馬。

關防如此的嚴密,澳洲人對這織坊顯然很上心。他想,怪不得二叔會讓自己來作坊幫忙,以他那點本事顯然是應對不了了。

後院似乎還矗立起了一根紅磚煙囪,正冒著黑煙。這紅磚煙囪他在廣州也見識過。知道這是「鍋爐」用得煙囪,而鍋爐是專門用來燒熱水。要說熱水,繅絲上倒是的確用得著,也也用不著專門弄個鍋爐來燒吧?

進了前院變化更大,院內不但添置了不少東西,格局也有變化。新建了房屋和棚子,把原本很是寬敞的院落佔去了一多半。到處都堆放著物件。

澳洲人搞什麼花樣?把個齊齊整整的大院弄得如此的局促?陳霖暗暗納悶。

不待他細看,陳宣領著他進到第一進院北側的倒座房,這里原是織坊的賬房。陳宣的父親也多在這里辦公和接到客商。現在這里的一間間房間門前都掛上了不同的木牌,原本扇的窗戶全部換成了玻璃窗。

這可真夠講究的。陳霖暗暗嘀咕。二叔把他帶到了其中一間,卻見里面是幾張大八仙桌拼成了長桌,兩旁凌亂的放著些條凳。靠牆還豎著一快黑色的木板,上面殘留著白灰。

這是什麼講究?陳霖也算是見識了不少「澳洲景」的人,但是這樣的陳設還是頭回見到。

陳宣招呼他在這里等待片刻,不一會,只听得外面腳步聲腳步漸近,來得人似乎不少。陳霖忙理了理衣冠,微微躬身靜候。

卻見從外面進來一群人,為首的卻是一個女子。陳霖一怔。

眼見女子大約三十來歲,長得縴細文弱,穿著藍布衣裙,梳著雙丫鬟。乍一看和本地的女人無異。然而再一看,神態眼神卻大不相同,陳霖在廣州也遠遠地見過不少「真髡」,一眼便看出,這是個「真澳洲人」!

再看她身後,又是一個少女,大約十八九歲年紀。神態模樣與她頗為相似。陳霖大感好奇︰想不到自家這麼一個小小的南沙村,一下來了兩個澳洲女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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