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恕真的生氣了嗎?
他沒有明說,卻為寧絮荷留著門。
寧絮荷也知進退,不敢再觸敬恕的逆鱗,第二日如失憶了一般,帶了許多集市上的小玩意兒送給他.
敬恕沒說不要,亦沒有說要,態度依舊不咸不淡,就如同一灘死水,石子扔進去不會有任何的波瀾。
可寧絮荷樂在其中,她知曉敬恕的沉默就是他的縱容。
日復一日過去,小小的木屋里塞滿了她從集市買回來的東西,讓本就狹小的木屋看起來更擁擠了,但也更有人味兒了。
「敬恕你看,今日我從田野間摘了許多花來,給你編花環好不好?花期快要過了,馬上就沒有花開,只有落葉了。」
寧絮荷邁過地上一堆又一堆的小玩意兒,擠到敬恕身邊把花朵攤開鋪在地面上。
「佛祖也會喜歡花的吧?」她俯身叩拜那高大莊嚴的佛像,「我給佛祖也編一個好了。」
敬恕聞言不再念誦經文,轉過頭看她,少女鹿一樣純真的眼忽閃忽閃,一時有些讓人移不開眼。
寧絮荷察覺了敬恕的目光,身旁的人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讓她有些緊張,更有些想逃。
背上的衣服好像有些濕了,通身出了一層虛汗。
為什麼敬恕的目光讓她如此壓抑又如此慌張?
心髒「咚咚」地跳,寧絮荷結結巴巴︰「你……你一直看著我做什麼?」
敬恕的目光仍是牢牢扒在她臉上︰「絮荷施主日日來尋,是否有什麼話想說?」
「我?」寧絮荷一下子站起身,她想要說鐵鏈的事又怕敬恕生氣,猶猶豫豫道,「也沒什麼話要講,作為朋友,每日來看看你不好嗎?」
「當真是這樣想嗎?」敬恕掀開袖子露出底下的鐐銬,「還是因為它?」
寧絮荷被說中,一時沒什麼話好接,只能匆忙彎下腰把敬恕的袖子整理好,把鎖鏈蓋了個全。
「我沒什麼旁的想法。上次是我唐突了,你若還是介意,那我明日便不再打攪你了。」她揪揪敬恕肩膀上的衣料,「果真還在生氣嗎?」
「你明天確實不必來。」敬恕拿起衣袖之下的鏈子。
「啊?」寧絮荷愣住,一時倍感傷感,「你當真一直氣惱我?難為你忍了我這麼長時間……」
「那便今日也把明日的話說了吧,免得我明日覺得太過安靜。」敬恕抬起頭,身子一動不動,目光卻依舊停留在寧絮荷臉上。
「什麼?」寧絮荷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麼,將耳邊的頭發抓起來問。
敬恕看她這副有些憨傻的模樣,抿抿嘴唇笑了起來︰「你的心思不需要藏掖,問吧,今日你問什麼我便答什麼。」
少女的臉布滿詫異和驚訝,她的眸子中閃動著欣喜和難以置信︰「你真的願意告訴我嗎?」
敬恕又將長長的衣袖掀起來,衣袖之下白若枯骨的胳膊和手背暴露在黑暗的白日中,唯有長鏈與之交織相伴。
「只有這一次。」他輕輕說,「一切皆有因由,你發現了它,便是上天許你可以知曉。因為你確實應該知曉。」
寧絮荷沒听懂他的話,只從他臉上看到了不明意義的失落和孤寂。她斟酌了片刻,還是問了出來︰「你為什麼會被綁上鎖鏈?」
敬恕似乎早已知道她會這麼問,扯起鏈條答道︰「因為我在此贖罪。」
「贖罪?!」寧絮荷從未想到是這答案,蹲到他身邊去看他的臉,「你犯了什麼錯,為什麼要贖罪呢?是因為你喜歡的女子嗎?」
敬恕面上似有波瀾,卻掩藏在陰影中︰「可以如此說。我為了她,犯了大錯,釀下了一些本無必要發生的禍事。這
一切都是我應得的。」
敬恕的話就像重錘敲打在她心上,寧絮荷忽覺心痛不已,仿佛有其他人在她耳邊說話,但她一字也听不清楚。
敬恕不知寧絮荷已有不適之感,還在講述著自己的過往︰「那時我想得到她,卻用錯了方法,害了她,也害了我自己。
那時我才發現,我所在意的所有是如此狹隘。那些所謂的痛苦,實則只是我的罷了,有而達不到,才會覺得痛苦。
而那,本就不該存在于我的心里。想多的是我,做多的也是我。」
寧絮荷腦海里的所有像被抽干了一樣,一時之間所有感覺都消失不見了,只有敬恕一個人的身影存在于她的眼眸中。
她不知這種莫名而又百感交集的感覺從何而來,自從遇到了敬恕,她的身上便出現了許多難以解釋的奇怪反應。
莫非就是因為夢中那個要吸走她的女子嗎?
她久久深望著敬恕沒有說話,但心中已有了想法。
也許就是因為那女子吧,因為她已不再是她了,所以敬恕不願直說,只能通過這種講述的方式告訴她他們的過去。
寧絮荷的手想要撫上敬恕的,卻又不敢全部放上去,猶猶豫豫中只把五個手指輕輕點在了他的手背上。
敬恕悵然感慨一番,卻發現寧絮荷別扭地立著爪子,頗為歉疚對他說︰「我不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麼事,也理解不了你在說什麼。但如果你還想與我說話,我依舊可以日日來陪你。」
他眉心一跳,心如寒冰遇春水般化開來,和煦的笑意忍不住,明晃晃地掛在嘴邊︰「好,只是明日不要來了。」
寧絮荷一下抓住他的手︰「為什麼啊?」
「沒有為什麼。」敬恕手掌隨意地一揮,寧絮荷便飛出了木屋,木門緩緩在她面前關上。
一夜過去,天亮之時寧絮荷便翻來覆去無法安眠。
「到底是為什麼?」她雙手向後撐在床上支起身子,雙腳搖晃相互踫著,「是有什麼秘密嗎?特意說今日不讓我去。」
一骨碌翻下床,寧絮荷洗漱完畢,拿了編好的花環出了門。
淨音寺的門口清清靜靜,地面一塵不染,像是被打掃過了一遍。她的眼神四處尋找,沒有發現智信半個人影。
「算了,我還是直接看敬恕吧。」寧絮荷抬腿走進寺廟中,輕車熟路到了松樹林外。
她隱匿了氣息,將花環偷偷藏到身後,慢慢踱步進入林子。
越向內走天空越是陰暗,低壓的烏雲仿佛就在松樹尖上搖搖欲墜,下一刻便要掉下來砸到腦袋上。
寧絮荷即便沒有多少經驗也能分辨出此刻的天空不同尋常,興許一場暴雨即將來臨。她急匆匆地跑到木屋前,一時停住腳步不敢上前。
黑暗的天空下只有小小木屋散發著不一樣的光,這不是日光,更不是燭光,而是靈力盛極而發出的光芒。
雲朵像是掉進了煤堆里的糖塊,黑乎乎地聚在一起在木屋之上盤旋著。空氣中飄過陣陣低語,似是詛咒,也像質問,這些語句飄浮在空中的每一處,卻朦朦朧朧難以分辨。
而高窄的木屋此刻像戴了一頂高帽下跪的罪人,對著天空不知某處懺悔祈禱,乞求寬恕。
敬恕的聲音從屋內傳出︰「罪人敬恕,願受雷罰。」
天空听到了敬恕的回答,如同野獸的怒吼發出轟隆隆的雷聲,一時松樹林中只能听見震耳欲聾之音。
寧絮荷焦急萬分,沒想到敬恕今日不許她前來竟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受刑,可既然看到了,便不可能轉身退卻,一定要幫助敬恕一把。
她走到木屋門口,正待推門進入,瞬時一道閃著金光的
閃電眨眼之間打入木屋之中。寧絮荷僅僅是站在木屋外,也被這閃電帶來的沖力彈飛出去,重重撞在十步之外的松樹上,面沖下摔趴在地上。
這一次,比敬恕把她打飛十次都疼上幾倍。
丹田中一股熱浪翻涌,她喉頭一甜吐出一口血來。
「遭了……敬恕在里面遭受得什麼罪啊……」寧絮荷全身如散架了一般,還是強行用力,用顫巍巍的腿支撐起身子,緩慢地走到木屋門口,沒有任何猶疑地推開了門。
而屋外的天空中又聚起了比適才更濃重的雲。
木屋之中,與黑壓壓的松樹林里不同,是一片刺眼的亮。寧絮荷眯著眼適應了兩三個呼吸,方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不止兩個鏈條,地面上開出了密密麻麻的小洞,每個洞里都鑽出了蛇一樣的鎖鏈,牢牢地捆綁在敬恕身上的每個角落。鎖鏈如蛛網一般交叉錯綜,而它們的目的地只有一個,便是敬恕的身體。
敬恕的外袍被鏈條穿破,已成為一塊殘破不堪的破布掛在他的身上。鎖鏈緊緊,磨破了他的皮膚,在布料上留下星星點點的血跡。
他看到了錯愕到瞠目結舌的寧絮荷,別過頭合眼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我怕……」寧絮荷正回答之時,第二道雷已響起,雷聲之響如同就在耳畔炸開,瞬間她便听不到任何聲音,只有刺耳嗡鳴的耳鳴聲。
「快出去!」敬恕猛地睜開眼,對她揮動著胳膊,身上沉重的鏈子隨著他的動作而擺動,鈴鈴之音綿綿不斷。
可她什麼也听不到,只是說出了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我要跟你一起!」
說罷撲身躍到敬恕的身上,與此同時第二道閃電劈進來,寧絮荷只覺自己好像飛了起來,身體在這一刻變成了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眼前只有女乃一般的白色。她看到那要收回她的女子從淳白之中走出來,搖搖頭嘆息道︰「看來我等不到完整那天了,是你葬送了自己,亦是葬送了我。」
一些模糊的影子從她眼前掠過,只是這些人她都不認識,根本無法看懂眼前的到底是什麼。
隨後她的世界陷入了沉寂的黑暗,比死還要陰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