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六章 信仰不過是忘記真相

風停了。

失群的角馬發出一聲哀鳴,有些笨拙地揚起蹄足,發力向遠方奔去。它流淌著血與汗的軀體,穿過了齊腰高的長草地,在原野上留下一道淚痕般的路徑。

艾德文望著那角馬愈跑愈遠,直到它最終縮小為草地和藍天交界處的一塊黑斑,這才低下頭,  將自己的手掌從小月復上移開。

手掌施加的力度撤去之際,一股血泉便迫不及待地從他小月復的傷口處涌了出來,沿著他的硬皮腿甲泊泊而下,最終滲入了他身下的土壤。

艾德文低頭看著自己的小月復,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用自己顫抖的手,繼續壓迫那恐怖的撕裂傷。

因為,反正都沒用。

「老師。」安德烈亞輕聲叫道。

艾德文輕嘆一聲,扭頭看向自己的二弟子——「霜心」的面孔如往常一樣英俊,  並且帶有獨一無二的中性美感,不過這如雕塑一般的精致面容,此時已經被極度的傷悲和絕望覆蓋了。

「賽亞提斯沒回來麼?」艾德文不顧自己小月復上的傷勢,仰面躺倒在地,耳朵的邊緣觸到了沾有露水的清涼草葉,感覺癢癢的,「尼庫魯斯?湯加?薩奇里奧?」

「都沒回來。」安德烈亞在艾德文看不見的地方答道,聲音帶著艾德文素來不喜的、那種完全失去控制的激蕩情感,「老師,這次……」

「這就是命。」艾德文淡淡地道,任由體內的力量隨著鮮血從月復部流淌離去。

此時此刻,在被他的鮮血浸透的土地上,那些有幸得到他血漿澆灌的草葉,正以令人無法置信的速度生長、茂盛、開花、結果,然後又迅速枯萎凋零,在短短的十秒鐘內經歷了自己作為植物的一生枯榮;

而當一株草葉走完生命之旅,化為齏粉以後,不出一秒鐘,  就又會有一株新草在原地生根發芽,繼續著那無情的生命輪回。

神明的力量,本來就能更易生命的規則,更何況是一位垂死之神在臨終前淌出的鮮血。

「老師……」安德烈亞又叫了一聲。

「哈哈。你好像一條狗啊,安德烈亞,喪家的狗。」艾德文搖著頭笑了起來,幾乎可以想象到他視野之外的「霜心」,現在是何等驚詫的表情,「喏,你看見這些草了麼?凡夫俗子皆有盛衰興亡,難道你以為神明就有例外?那些部落民喊的‘戰神萬歲’,安德烈亞你不會當真了吧?」

戰神座下第二使徒,「霜心」安德烈亞,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良久以後,他才低垂著頭,向艾德文低聲道︰

「可是,老師,  如果你……如果你就這麼……」

艾德文哼了一聲,但嘴角也揚起冷酷的弧度。他仰面朝著湛藍的天空,  冷笑道︰

「別擔心,戰神的命,可不是那麼便宜的……‘那位’把我傷成這樣,自己又付出了多大代價?放心吧安德烈亞,即使我的神魂已歸于虛空,但在相當、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都不會來找你,還有孩子們的麻煩的。」

安德烈亞有些悲痛地點了點頭。

或許,在「霜心」心中,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生靈如何其實都無關緊要,他在意的只有自己的老師啊。

可世事汗漫,終有一別。

如今老師也要走了。

艾德文躺在轉瞬枯榮的長草地里,微笑著,語氣有些輕巧地道︰

「安德烈亞,帶著孩子們離開這里,去塵埃山脈的東邊去……母神隕落,精靈帝國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你要帶著獸人到山脈東邊去,別去攪‘翡翠花園’這片是非之地的渾水——這里未來是屬于月神子嗣,和那些,哼,‘人類’的地盤。」

「是。」安德烈亞低沉地回應道,「但……老師……您……您的事情,我要和孩子們說嗎?」

這次,一向掛著玩世不恭表情的艾德文,也沉默了幾秒鐘。

「告訴孩子們,告訴每一個部族的每一個獸人……」艾德文張開嘴,緩慢但莊重地囑托道,「……‘戰神’艾德文離開了,消失在了荒野中,但戰神沒有死,當我的孩子們重新遇到災難和危險,我會以一個異鄉旅客的身份,從浩渺的荒野中歸來。」

「您……會嗎?」安德烈亞艱難地問道。

「我不會。」艾德文因為「霜心」的天真而呵呵笑了起來,「死了就是死了,哪有重新冒出來的道理?」

安德烈亞有些黯然地搖搖頭道︰

「既然如此,又何必欺騙那些孩子,給他們虛假的希望……」

「因為他們需要一個永不消逝的‘戰神’。」艾德文平靜地道,「大陸諸種族中,不應當是獸人一族,成為失去主神庇佑的流浪者。是的,我死去之後,艾德文的力量將會消失……他們的薩滿不再能使用戰歌駕馭元素,他們的一切祈禱和供奉都會歸于虛空……但他們不能認為我已經死了。沒有神明、沒有信仰的種族是走不遠的——瞧瞧今天的精靈吧,安德烈亞。」

說到這里,艾德文輕輕閉上眼楮,道︰

「在塵埃山脈的東邊,蓋一座供奉我的神殿,讓孩子們記住我的存在。這個,你能做到吧,安德烈亞?」

「霜心」安德烈亞點點頭,表情苦澀︰

「能。」

「很好,那就走吧,去和孩子們待在一起,不要在一個垂死之神的身邊蹉跎歲月。」艾德文依舊閉著眼楮,輕聲道,「總有一天,你也會死,哦,安德烈亞,在孩子們的心中,你會是比我死的更早的一個。」

「而您,我的老師,您是……永恆的。我會做到這一點。」安德烈亞莊重地承諾道,然後站起身,離開地上的艾德文向遠方走去。起初,安德烈亞走得有些猶豫,三番幾次想要回頭張望,但最終,他還是追逐著失群的角馬,消失在了荒原的地平線上。

在「霜心」安德烈亞的背後,他所看不見的地方,一朵被鮮血浸染的巨大玫瑰正在戰神艾德文的軀體上靜靜綻放。

永遠綻放。

……

當卡爾維諾‧靈歌大師讀完了牆壁上的記載的最後一個字,整座被佔領的神殿大廳,都陷入了沉默的死寂當中。

谷俎

靈歌大師的精靈學徒,手里攥著那張遮掩了驚天秘聞的巨幅紅布,汗珠自額頭上滾滾而下。

夏侯炎呆呆地望著牆壁上那千年未見天日的文段,歪了歪頭,沒說話。

而剛才還在捧著血豆腐火鍋大快朵頤的埃爾德里奇,此時也是一臉目瞪口呆地望向這邊,連火鍋湯底灑了出來都沒有意識到。

維克多‧勞瑞大師足足花了十多秒鐘,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語言功能,結結巴巴地道︰

「戰……戰神死了?上千年前……就死了?」

靈歌大師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回答道︰

「按照牆上的記載,好像……是的。」

「可可可可可……」勞瑞大師的嘴唇顫抖不止,活似剛剛接受過治療的網癮患者,「可……可怎麼會?聯邦的獸人們……一千年來,一直在信仰一個……已經死去了的神?」

「這或許說明了……他們的高階祭司,為什麼要用紅布把這面影壁遮蓋起來……」靈歌大師一邊思考,一邊緩緩地道,「畢竟在薩滿教的官方宣傳里,戰神並沒有死去,而是孤身消失在荒野中,並且祂如記載中所說,總有一天‘會以一個異鄉旅客的身份,從浩渺的荒野中歸來’……」

「等等!這不對吧?」夏侯炎突然一個激靈,發現了嚴重的問題,「神明死去以後,祂的力量不就會隨之消散嗎?靈歌大師你看牆上的記載,戰神死前也說過,在自己死後,‘他們的薩滿不再能使用戰歌駕馭元素’……可如今,獸人薩滿不還是在照常使用戰歌力量嗎?」

靈歌大師和勞瑞大師,都被領主大人這個問題給震住了。

夏侯炎伸手捏了捏眉心,在心中梳理了一下目前的情報︰

如果這道影壁上記載的秘文確鑿無誤的話,那麼獸人一族所崇拜的「戰神」艾德文,其實早在千年以前就已經身死道消、嗝屁著涼;

可問題是,千年後的今天,獸人薩滿卻仍然在使用屬于戰神的戰歌之力!

如果戰神已死,那薩滿們使用的力量究竟是打哪來的?

而更重要的是……

戰神究竟是怎麼死的?

且不論一個「神明」到底是怎麼嗝屁的這碼事,可從鮮血聖殿影壁上的記載來看,戰神艾德文明顯不像是正常死亡,而更像是在戰斗中傷重不治,這才在和「霜心」安德烈亞托付完後事以後翹辮子的!

可……誰有那麼大本事,活活干死一位神明?

要知道在帝國神話中,就算是至高聖神,當初在「諸神之戰」結束後,也只是封印了死神、瘟神等幾位禁忌之神,而無力將其趕盡殺絕的!

在影壁上這只言片語的記載中,戰神在臨死前曾經提到過一個「那位」——不管怎麼看,此人大抵就是戰神死亡的元凶……

可「那位」又他媽是誰?

夏侯炎低著頭來回踱了幾步,毫無頭緒的同時,心中也愈發煩躁起來。

自打穿越以後,從感染區再到裂魂之地,他最大的人生目標也就是帶著伊戈爾家族這些領民找個地方安定下來,最好在搞出個軍事強大、經濟繁榮的帝國示範特區罷了;

可自打「岩溪城之春」中,閻王爺老大哥突然跑過來摘革命桃子,從岩溪城城堡地下刨出了一根「死神的腿骨」以後,他就冥冥之中有種感覺,仿佛這些以往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于神明、彼岸和宗教的子不語怪力亂神,就突然和霜楓嶺有了聯系……

這種感覺,讓夏侯大官人這個唯物主義者很不爽。

當然,鮮血聖殿里的其他霜楓嶺癟三,就未必有老板的這種內心掙扎——或許,對土生土長的海文大陸人來說,討論點關于神明的八卦還挺好玩的。

比如,勞瑞大師幾乎是立刻就凜然道︰

「那這麼說的話……合著聯邦的薩滿高層,一直在捂著關于戰神的真相欺騙獸人大眾?其實戰神早就死了,可他們還在宣傳中試圖顯得戰神尚存于世一般……靠,合著咱們樓頂上那些僵尸薩滿的廣播,還真他娘的沒冤枉人?」

「有意思……」靈歌大師捏著下巴道,「如果我們能把這道影壁上的記載公之于眾的話……對于外面那些獸人來說,應該是個不小的精神打擊……」

周圍的霜楓嶺人齊齊打了個寒顫。

要麼都說不能惹文人呢——別看卡爾維諾‧靈歌大師平時看起來溫文爾雅、文質彬彬,每天就忙著扣扣索索寫他那本《南行漫記》,但這一開口就把知識分子的惡毒給暴露了個一覽無余︰

天可憐見,在光榮聯邦這個****、宗教氣息濃厚的獸人國家,從平民到酋長每個獸人可都是戰神的忠誠信徒;

如果直接把「戰神已死」的真相用樓上的僵尸薩滿全城廣播出去,那這消息的重磅程度,簡直堪比告訴一群太學生孔老二其實是采花賊、告訴鍵政壬入關頭子其實是fbi、告訴管人痴他們推的皮套女人其實是摳腳大漢!

——這是一顆足以導致信仰崩潰的、真真正正的文化炸彈!

轉瞬之間,和鮑勃‧布魯克齊名為霜楓嶺兩大筆桿子的卡爾維諾‧靈歌大師,已經開始在腦海中思索該如何炮制一篇夠勁的、把戰神信仰拉下神壇的人間宣言出來——

靈歌大師甚至以七步成詩、倚馬千言的速度計劃好,這片披露真相的宣言應當以「一個幽靈,一個戰神信仰的幽靈在多洛雷斯大平原上游蕩」開頭,並且以「且看今日之大陸,竟是誰家之天下」結尾。

不過,正當精靈魔導師還在為廣播稿咬文嚼字,在一旁沉默了好久的領主大人,卻抬起頭,淡淡來了一句︰

「把那塊紅布罩回去吧。」

靈歌大師有點傻眼了,吃吃地道︰

「領、領主大人……這麼勁爆的真相,我們不馬上把它公之于眾嗎?」

「當然不……起碼暫時不。真相一旦公布,它的價值可就等于零了。」夏侯炎冷笑道,「靈歌大師,只有那些留在手里還沒打出去的牌,才是人見人怕的、真正的王牌啊!」

靈歌大師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說到打牌,他依稀記得,之前在霜楓嶺的時候,領主大人還曾經在裂魂之地馬恩牌大賽里勇奪冠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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