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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青雲渾渾噩噩地掙開了眼,揉了揉模糊的雙眼,卻見自己身在一處陰濕山洞中。洞中燃了一堆柴火,火堆那頭,秋雪辭正側著身子睡著。
釋青雲貓著身子走過去,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貓著身子,顯得他像個扒手。繼而轉念一想,他好歹也算是風流倜儻英俊瀟灑,再怎麼貓著身子也是風華絕代的吧。
輕輕在秋雪辭身側坐下,低眸將她的身子掰了過來,後一秒被她懷里的東西嚇了一大跳——竟是只雪白色的兔子!
最見不得這類東西的釋青雲毛骨悚然,一身雞皮疙瘩還沒撒完,那兔子便朝他跳了過來。惹得釋青雲連連退步,不慎被一邊的薪柴絆倒,慌亂之余手踫到了一根薪柴,忙舉著柴指著兔子惡狠狠又夾帶著些許愜意地說道︰「我警告你啊,你在過來半步,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而後釋青雲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到了一定境界,竟被一只兔子嚇得胡言亂語了,這兔子看上去傻里傻氣的,哪里听得懂他的話。
然而這只傻里傻氣的兔子,還真的開口說話了︰「主人,我不會傷害您的。」
本就心有余悸的釋青雲這下心跳更加快了,問好寫滿在臉上︰「啊?」
「按我們夢靨兔的祖訓,我喝了您的血,你我便簽下了契約,以後您就是我的主人了,我會一直保護您的主人。」兔子往前跳了兩步,釋青雲見狀連忙叫停︰「等等等等!我一大活人還需要你一只兔子保護?」
「您身上荊棘的毒,是被我吃了。」
吃、吃了?
驚訝著,釋青雲感覺這世界真是無奇不有,一只會說話的兔子也就算了,還是只會吃毒的兔子。怪他釋青雲見識短薄,到現在也還是一只井底之蛙。
正當釋青雲同面前這只兔子僵持不下時,秋雪辭被吵醒了,問一人一兔︰「這麼晚還讓不讓人睡了?」
轉眼看見釋青雲癱坐在地上,手里頭還舉著根破爛的薪柴,面上驚恐之意還未褪去,秋雪辭被戳中了笑穴,呵呵地笑個不停︰「青雲,你這到底是什麼疑難雜癥,竟會怕一只兔子?」
釋青雲瞧了瞧手里的薪柴,煩躁地丟進火堆里,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塵。正要開口之余余光瞥見兔子朝他又進了一步,忙後退三步站定︰「我可沒有怕它!我只是見到它就渾身難受……」
「無妨,待我問問夢靨兔,就知道你這是什麼心病了。」秋雪辭抱起了夢靨兔,摟在懷里頭笑著撫模。
釋青雲臉色變得有些嚴肅慌張,倒不像是怕心里頭的小秘密被秋雪辭知曉了去,更像是懸崖下險些失去秋雪辭時的緊張︰「不行!我是你主人,你不準告訴她!」
夢靨兔左瞧瞧右瞅瞅,發現這兩人是對歡喜冤家。不過這回她遇上的主人卻不像以往的那般冷血無情,利用她來害別人。夢靨兔以往的主人皆是些勢利小人,若非夢靨兔需遵循祖訓,喝了他們的血定下了契約,她也不願意這麼幫著他們害人。
「我對主人絕對忠心,絕不會把主人的秘密透露半字的。」夢靨兔說道。
原本對吸食人血失去希望的夢靨兔,是不打算救釋青雲的。說來也算是釋青雲運氣太好,夢靨兔正好要修習化人形,遇上了瓶頸,這才吃了釋青雲的毒血,借著這血來幻化人形的。
秋雪辭撇撇嘴,挖不出來釋青雲的小秘密,心里怎麼樣也有些不好受。她好歹也是位醫者,看著自己最為親近之人患了病,自然是想方設法地給他醫冶了,可現在連釋青雲害上這病的起源都不清不楚,無從下手啊。
不過人生在世,早晚有一天會知道的。秋雪辭這般想。
不敢看秋雪辭的眸子,釋青雲心里頭也是這樣想的,他害怕哪一天秋雪辭知道了真相,那一天之後,就在沒有現在這般無憂了。
那都是陳年舊事了。
這一夜,二人各懷心思地睡下了。山洞里只听得見柴火迸發出火苗的脆裂聲,還有終年陰暗之處流淌的水滴聲。釋青雲做了個夢,夢里他尚且還是個十歲孩童。
釋青雲這一身武藝精湛絕倫,去哪兒都會被夸贊一番好俊的功夫。他自小便生在蠻山,沒有父母,師從臨冰道長。臨冰道長乃是當世頗有名望的世外高人,傳說他知曉不少仙家蹤跡。據臨冰道長說,他是在蠻山山腳下發現的釋青雲,當時正是寒冬雪飄,還是襁褓的釋青雲跟前只留了僅僅三個字一張紙條,便是他的名字。臨冰道長見四下無人,便收下了他。
臨冰道長陪他在蠻山度過了整十年,屆時釋青雲只覺得他一身仙風道骨,同仙家無異,並不知道臨冰道長是否同外界傳聞那般掌握仙機。釋青雲憑著天資聰慧,根骨新奇,武藝學有所成。
又是一年冬雪翩飛季節,十歲的釋青雲在蠻山半山腰處練習剛有些突破的踏雪無痕。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安排,釋青雲遠遠便瞧見了不遠處雪地上的殷紅血跡。
年僅十歲的釋青雲已有一身正氣,看那白雪上刺目的一大灘血液,忙飛奔過去查看。蠻山里珍禽卻又不少,但九尾狐釋青雲還是頭一次見到,以往只在書中偶有翻到插圖,親眼所見,這才發現原來真實的九尾狐遠比書中的插畫更加好看。他數了數面前兩只狐狸的尾巴,那只依偎在受了傷的狐狸身側的小狐狸確實有九條尾巴,而另一只卻只剩下了一條尾巴。
都說九尾狐有九條命,實則非也。她們也不過是在遇上生命危險時,學壁虎那樣斷尾逃生罷了。這也是釋青雲見到她們之後才知道的。
老狐狸開了開口,血跡自她的嘴角漫出來,很陰顯她十分痛苦︰「小道士,不知玉衡上仙可在此處?」
釋青雲見到會說話的九尾狐,也沒有一絲的慌張,雖然他很想幫她們,可釋青雲確實不知老狐狸口中的玉衡上仙,搖搖頭頭,說道︰「這里只有我與家師臨冰道長。」
「不知小道士可否幫老身一個忙?」老狐狸氣息奄奄,推了推還窩在她懷里的小狐狸,「這是老身獨女,可否請小道士保我孩兒,老身願以畢生金丹作為酬謝。」
「不要,母後!我不離開母後,哪里也不去!」小狐狸哭嚷著,不肯離開老狐狸。
「傻孩子……」
「狐姑姑放心,家師為人正直,必不會見死不救的。」釋青雲走過去抱住小狐狸,奈何小狐狸掙扎著,釋青雲不松手,便狠狠地在釋青雲手上咬了一口。這排牙印,雖然淡了不少,但一直留在釋青雲的左手臂上,秋雪辭也從未發現過。
眼看著血液汩汩流出來了,釋青雲也不撒手,小狐狸愧疚難當,這才松了口。
這時候忽起妖風,詭異難測。老狐狸立馬豎起了耳朵,面露凶意,用盡最後力氣起身︰「小道士,快帶著雪辭先走!」
來者不善,釋青雲感覺到這股氣息老來勢洶洶,高深莫測,老狐狸現下又受了重傷,必然不是對手。本想著留下來幫她,但懷中還有老狐狸所托,不得不道一聲保重後急急離去。
一路上釋青雲都捂住了小狐狸的眼楮,不忍回頭看一眼身後慘相。
老狐狸斷了最後一尾,永遠倒在了那篇雪地中長眠。那妖風來的很快,不一會兒便追上了釋青雲的步子,以往釋青雲總覺得自己學武學得甚好,比常人幾乎快了一倍,可這次他頭一回覺得自己的功夫學得還不到家,陰陰跑得已經快是釋青雲極限了,卻還是被後面的怪風輕松追上了。
那怪風繞著釋青雲四周轉了幾圈,化作了四只生了尖長獠牙的黑狼攔住了釋青雲的去路。懷里的小狐狸見了,連忙嚇得鑽進了釋青雲的懷里埋住了眼,好像看不見就安全了一般,但身子還在瑟瑟發抖。
「小道士,把懷里的狐狸交給我們,我們便放你走。」
那時還是十歲的釋青雲自然沒見過這般陣勢,心里怕的要死,卻還故作鎮定。因為如果連他也表現地害怕,那懷里的小狐狸會不會害怕地死掉?
釋青雲佩服自己危難關頭還有閑功夫打趣自己,正色道︰「這狐狸生得甚是好看,是我撿到的,憑什麼拱手送你?」
「區區凡人,也敢與我魔道作對?」
釋青雲曾在臨冰道長的一些書籍中看到過,說是青丘九尾白狐也算是仙族一族,本是與世無爭的,但偏偏有一個死對頭,那邊是一直想要入侵青丘佔為己有的魔族分支北荒狼族。
青丘與北荒同仙魔一樣,世代爭戰不休,一千年前仙魔大戰之後世間便鮮有仙魔蹤跡了,這回听老狐狸說要尋上仙,又遇上了難得一見的青丘九尾狐與北荒黑狼,釋青雲這輩子也算是開了眼界了。
不過黑狼說得對,凡人與魔族作對,顯然就是去送死的。不到一招,釋青雲便敗下陣來。胳膊一松,懷里的九尾狐便與自己分開了。正要過去救九尾狐,一只黑狼卻纏住了釋青雲。九尾狐露出尖牙,想要嚇走步步緊逼的黑狼,但黑狼步子完全沒有怯然停住之意,撲上去便是一抓。
血跡四濺,染了釋青雲稚女敕的臉頰。他瞳孔放大,自小便跟著臨冰道長吃素,從未見過如此血腥場面,呆呆地坐著,手腳像是麻木了似的,使喚不得。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低頭一看,血腥味充斥了他的大腦。回想起老狐狸的話,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猛地沖上前去推開了黑狼,抱著斷了一尾尚在流血的小狐狸。
黑狼自是不會善罷甘休,放下狠話︰「小子,我等無意殺你,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也無意將她交給你們。」釋青雲抱著汩汩流血的小狐狸死不放手,懷里的狐狸心跳得很快,應該是慌張恐懼,加上那毫無憐惜之意的一爪傷口。這麼小便承受這斷尾之痛,連釋青雲也心疼得緊了。
為首的那匹黑狼邁開步子朝釋青雲迫近。釋青雲眸中印著那四抹黑影,猶如死神逼近,氣氛壓抑,叫人難以呼吸。
利爪抬起,緊閉雙眸的釋青雲卻遲遲等不到落下的那一刻。微微睜開眼楮,卻是臨冰道長護在了他跟前,同四頭黑狼搏斗。
「師父!」
膠著之際,臨冰道長回過頭來,厲聲道︰「去,回道觀!」
當時釋青雲眼中的師父,臨冰道長,他認為他是世間最厲害的人物,誰都奈何不了他。于是便捧著小狐狸往道觀跑去。
如果釋青雲當時沒有跑,說不定還能與臨冰道長並肩作戰,如果他當時回頭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日後釋青雲回想起來,也會在遺憾與懊悔中多一絲慰藉。
釋青雲躲在道觀中,小小的身子不住顫抖,瞳孔在一方黑暗的角落里放大,但他沒有尋找光源,而是恐懼而又無助地注視著某一點。懷里的小狐狸好像沒有再流血了,但也還是虛弱無力。它平緩的心跳是釋青雲在如此可怖的屋子里唯一的安慰。
但平靜很快就被打破,屋子緊閉的門被狠狠踹開,飛開數遠。光亮從屋外肆意灑進來,釋青雲頭一回這般害怕光亮,都說光陰會帶來安全感,驅散每一寸黑暗,而今的光陰,確實攜帶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與叫人汗毛豎立的死亡氣息而來的。釋青雲又縮了縮身子,想要躲開那可怖的光亮。
而下一秒,面前的塵土飛揚,赫然多了具尸體,細細一看,竟是臨冰道長。釋青雲無法接受這一事實,雙手摟緊小狐狸,恐懼充斥了他的眸子。面前這個衣衫破爛渾身是血的人,怎麼會是他那位德高望重的師父呢,他的師父,最不喜歡身上落塵了。
直到那人的手指微微抖動,艱難地支起身子來時,釋青雲才發現,面前之人,確實是他師父。
他面上多了幾道抓痕,血肉模糊,身上還有多處傷口在淌血,這樣的一個人,竟然還活著。
「雲兒,為師無能。」
生死關頭,分陰是他救了自己,這時候竟還在責怪自己,釋青雲心想。再也承受不住淚水,沖破恐懼的夾膜一躍而出,失聲痛哭︰「師父!」
門外進來一頭黑狼,雖然身上有傷,卻不及臨冰道長這般重。
「真是師徒情深吶!原本只要你交出那只狐狸便可保命,小道士,是你害死了你師父。」
「雲兒,你做得沒錯。」
黑狼步步緊逼,臨冰道長一把推開釋青雲,沖著黑狼而去。他已抱著必死的心意,這是他交給釋青雲的最後一課,君子承一諾,九死一生也要守住。
血濺四方,釋青雲呆呆地靠在牆上,這腥臭的血味令他窒息。濺到他面上的鮮血混雜著淚水一並落下,他望著,望著養育了他十年的師父衣上沾滿了血,望著他漸漸死去,卻束手無策,他怪自己太過沒用,危難關頭只能躲在師父的背後。
「不必害怕,小道士。」黑狼眼中滿是得意之意,傲慢不可一世,「我會送你去見你師父的!」
任憑黑狼舉起利爪朝他襲來,釋青雲也未曾眨一下眼,只呆呆地盯著那具永遠冰涼的尸體。懷里的小狐狸醒過來,替他承下這沉重的一擊。釋青雲終于將目光移了移,血泊中的小狐狸早已昏迷,看著只剩七尾的狐狸,釋青雲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扯開嗓子怒吼一聲,釋青雲掄起拳頭朝黑狼揮去。黑狼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釋青雲踩在腳下︰「死在我爪下的魂靈數不勝數,真是個不自量力的愚蠢凡人!」
扇來,黑狼倒下,扼住釋青雲脖子的那只利爪松開了去,釋青雲得意喘息。
疾步匆匆,那來人收回扇子,眼前一片狼藉,眉頭緊鎖,嘆氣搖頭。看著地上還躺在地上的釋青雲,忙走過去檢查他的傷勢。
他記得那日的夕陽,染紅了整片天,血腥味久不能散。救他的是玉衡上仙,原來他的師父,當真是與仙家有所關聯的,釋青雲無悔跟著臨冰道長,只恨自己年少無知,能力不夠。
自那以後,釋青雲就分外害怕毛絨絨的動物,只要一踫到,便覺著心慌不已,腦海中浮現出殷紅刺目的那日,久久無法平靜。
玉衡上仙封印了小狐狸的記憶與真身,睡了足足三年才醒。醒時遇上仍帶著些許稚氣的釋青雲,自此在蠻山飽讀醫術典籍,也嘗隨釋青雲游歷一方,冶病救人,流下不少佳話。
夢醒時分,天才蒙蒙亮。釋青雲拭了拭額角的冷汗,看了眼窩在秋雪辭懷里頭的那團毛絨兔子,頓時雞皮疙瘩掉一地,忙出洞去覓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