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9 這是代價

作者︰夏天單車和貓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繪梨衣笑著,她大約是想努力掩蓋自己的虛弱,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過,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啊,哪怕自己再怎麼難受,也不想因此讓其他人擔心。

「這是夢麼?」

她在路明非掌心寫字,一筆一劃,是這樣慢。

「當然不是。」

路明非溫柔道。

「娘子,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

「我回來了。」

這一瞬兩人都是恍忽了下。

仿佛回到了許久許久之前。

冠軍侯回京,跨馬游街,正是萬人空巷,風頭一時無兩。

這位春風得意的年輕勛貴,卻是放著當今天子不見,自顧自跑到外王女的宅子,摘下面具,道一句。

「我回來了。」

為了這一天,路明非在邊疆征戰,死人堆里打滾,繪梨衣遠望郎君,日復一日又一日。

本想著自此以後再不分離,兩人相濡以沫,廝守白頭。

奈何卻是……

如今路明非在家時日屈指可數,每一次的重逢,都是格外珍貴。

「辛苦夫君了。」

繪梨衣給他寫字。

「無礙。」

路明非輕輕拍著她的手背。

好似是到現在才想起來。

「對了,娘子。」

路明非道。

「你看,這是誰。」

從剛才起一直站在講角落,默默隱藏著自身存在感的源稚女,走出一步。

他乖巧的笑著,那樣子叫人聯想起安分蹲在窗台曬太陽的狸花貓,你隨便去揉它的腦袋,它也只是眯著眼,一臉懶洋洋。

繪梨衣似乎想起什麼,目光一下子飄遠,源稚女靜靜站著,等繪梨衣回過神,她的雙眼一下子亮起來,對源稚女笑。

她想寫字,源稚女先開口了。

「是我,小繪梨衣。」

源稚女溫柔道。

「好久不見。」

源稚女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路明非和繪梨衣的手還是握著。

「真好,小繪梨衣也有夫君了呢。」

源稚女收回落在兩人手上的目光。

繪梨衣面色微微羞紅,路明非緊了緊握著她的手。

「還記得麼?」

「你小時候,就那麼大……」

源稚女比了比。

「我帶著你出去……」

他說著,她听著,繪梨衣雙眼亮晶晶的,這女孩的童年並不如何美滿,缺乏父母兄妹的關心,整個都是黑白的童年回憶里,眼前這位乖巧的二哥,大概就是她回憶中唯一的亮色。

這還是繪梨衣怪病發作以來,她精神頭最好的一天。

路明非充當翻譯,繪梨衣想說話了,就在他掌心寫字,再通過路明非將之傳達給源稚女。

他們兩個已經很熟悉了,事實上繪梨衣壓身就不是在寫字,如此簡單的幾個筆畫又算得上什麼字呢?天底下估計也只有路明非看得懂繪梨衣在寫什麼,這是他們兩人日積月累後的默契了,形成一套只有彼此能讀懂的暗語。

聊了許久,看得出繪梨衣神色有些乏了,但她還是強撐著不肯睡去,很明顯繪梨衣的心情非常好,是許久沒有這般好了,見到多年未見的兄長,听他講起曾經的往事,回憶著童年和兄長一起玩鬧的時光。

繪梨衣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或許是因為缺少吧,你對她一點點的好,都能讓這個女孩記上多年,一些事情源稚女自己都忘了,這會說起來,繪梨衣居然能可以把細節一個一個補完。

源稚女眼底有一抹憐惜,他認為習以為常的往事,似乎在繪梨衣看來斌非如此,這個女孩好似將這些事視作千金不換的珍寶,任何一點細節都不肯遺忘。

多好的孩子啊,怎麼就……

正在心中感慨的源稚女,忽的想到自己,心中一暗,他還有什麼資格憐惜繪梨衣。

「娘子,你倦了,安歇罷。」

路明非道。

繪梨衣其實還想再說的,好不容易見到多年未曾蒙面的兄長,她滿心歡喜。

但她是繪梨衣,讓她休息的是夫君,路明非都這麼說了,繪梨衣便是乖巧點頭,應了下來。

源稚女靜靜笑著,他看著路明非小心翼翼的扶著繪梨衣躺下,調整枕頭,捂好被角,低下頭在繪梨衣耳邊說著悄悄話,繪梨衣閉著眼,嘴角上揚,那是淺淺的笑,見了便叫人覺得溫馨。

路明非也是笑著,這一幕令源稚女打從心里覺得驚奇,冠軍侯之名早是遠洋大周內外,身為扶桑極樂林龍王的他,自然早有耳聞。

換成之前,若有人說堂堂大周冠軍侯會作如此小兒女姿態,源稚女肯定會說這人就是瘋了,那可是尸山血海走出來的煞星!

如今源稚女卻親眼所見。

可好生奇怪,這一幕絲毫不給人以突兀感,仿佛冠軍侯本該如此,金剛石也作繞指柔,錚錚鐵骨的將軍,如今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娘子。

驚訝之余,源稚女便是不由得笑起。

他看向繪梨衣的目光帶上一抹欣慰。

「娘子,你休息,我去去就來。」

路明非領著源稚女出門。

深夜涼意很重,呼出的氣都化作白霧,路明非迅速回身關上門,明明是那樣快的動作,竟一絲聲響也無,看得源稚女贊嘆不已。

「走,西廂房收拾好了,我帶你去。」

路明非腳步一頓。

在他面前,源稚女衣衫整理停當,對著路明非,深深拜下。

「侯爺,我……」

源稚女發現自己拜不下了。

前方就像是橫亙著五岳群山,繞也繞不過,登也登不上。

而這五岳,正是冠軍侯的手。

他扶住了源稚女。

路明非皺眉。

「你這是作甚?」

再如何說源稚女都是繪梨衣的兄長,按規矩路明非該叫一聲小舅子,放眼這天底下,哪里有小舅子給他行大禮的道理,這不都亂了嗎?

源稚女很坦然。

「這一禮,是我應行的。」

「看得出來,侯爺你對小繪梨衣,是真心以待,沒有半分虛假。」

「這孩子從小就難,我沒有盡好一個兄長的責任,這是我的過錯。」

「萬幸她能遇到你。」

一滴滴殷紅的鮮血滴落,摔在地上。

路明非目光一凝。

「停!」

源稚女恍若未聞。

他仍是保持俯身下拜的姿勢。

「無論如何,能遇到侯爺你,是小繪梨衣的福氣。」

「我知道,我這個不稱職的兄長,實在沒有道理說這些。」

「但……如果可以的話。」

更多的血在滴。

此時的路明非用力不是,卸力也不是,他生怕自己一個放松,源稚女就栽在了地上,至于用點力……源稚女太輕了,輕得就像是一張紙,不是風一吹便會高高飛起的紙,而是微風一吹便會破碎的紙,碎成漫天飛舞的蒲公英,播撒去遙遠更遙遠的遠方。

「不要說了。」

路明非沉聲道。

「若你真是為繪梨衣好,就給我住口,好好將養精神,以後親眼看著她。」

源稚女大概終于認識到有冠軍侯在,自己這一拜,是無論如何也拜不下去了。

《劍來》

他抬起臉。

煞白的毫無血色的臉。

如尸體般。

血源源不斷的從他嘴角流出。

源稚女笑了笑。

這一瞬淒美的他叫人分不清到底是龍王還是二王子。

「侯爺,不必說了。」

「我想……」

「我大概是見不到的。」

「住口!」

路明非把住他手臂,橫著抱起,心中又是一驚,太輕了。

大踏步往外跑,路明非沖出內宅,馬車停在院落,路明非掀開簾子,草藥氣味撲鼻而來,各種各樣的混雜在一起,就連路明非這等從尸山血海里模爬滾打出來的軍人,也是皺了皺眉頭。

櫻井小暮正在照顧小火爐,上面煎著一壺金色液體,質地很是玄奇,柔軟流淌,好似融化的黃金。

見簾子掀開,她神色一變,不知何時手中多出三枚飛鏢,目光如電射來。

「是我!」

路明非道。

「快給你家主上飲藥。」

櫻井小暮絲毫不敢怠慢,手一晃飛鏢就消失不見,雙手接過孱弱的源稚女,低頭一眼,便是見得全身皮膚幾乎透明的他,櫻井小暮死死咬唇,斟來金色藥液,細細為源稚女服下。

路明非在馬車外踱步,雙眉深鎖。

偶爾看一眼馬車,沉思片刻,又看向繪梨衣的房間。

簾子掀開了。

這動靜立刻引來了路明非注意。

他豁然轉身。

櫻井小暮向他行禮。

「侯爺,龍王有請。」

路明非點頭。

馬車里是濃郁到散不開的草藥氣味。

路明非沉默坐著,對面是全身裹著厚重被褥,虛弱的源稚女。

他蒼白的皮膚,漆黑的發,兩者形成鮮明對比,襯得源稚女不像是個活人,而像是扶桑祭祀鬼神的女圭女圭。

有一種另類的美。

之前路明非還不是很能確定源稚女的美究竟為何,如今方才恍然,難怪總覺得有哪里奇怪,原來源稚女的美,是死的淒美。

他握拳放在嘴前,咳嗽聲又沉又悶。

櫻井小暮用帕子擦去源稚女嘴角的血。

他笑了笑,輕拍兩下櫻井小暮的手。

轉而面向路明非。

「真失禮啊。」

他眯著眼。

「讓侯爺您見笑話了。」

這個神態,這個語氣,不會錯了,眼前這人是龍王。

「無妨。」

路明非沒有多說,他深深看了眼金色藥液。

「這就是……」

「嗯。」

源稚女接話。

「緩解的方子。」

他們仿佛回到一個月前,那是在極樂林二樓。

「你做不到?」

路明非皺眉,頓時,如山般的壓力傾覆向二王子。

源稚女面色白了白。

嘴角溢出血絲。

這一幕看的在場幾人都是大吃一驚。

什麼情況!

冠軍侯就算再凶焰滔天也不至于光憑氣勢就把人嚇得吐血吧。

說歸說,這種事當然是不可能的。

和服女子為源稚女飲下一種金色液體,之後源稚女神色便肉眼可見的紅潤起來。

「讓幾位見笑了。」

源稚女這般道。

而後他便為路明非介紹起自己的情況。

源稚女之所以說他救不了繪梨衣,不是他不願意,,而是他不能。

確實,作為繪梨衣同父同母路的兄弟,他體內也流淌有神血。

也就是說,源稚女的確就是神子沒有錯。

但有一個問題。

既然繪梨衣的血脈都不完整,那麼憑什麼源稚女就能擁有完整的血脈?

不完整的神子,就算想補完繪梨衣的血統,也做不到。

這是源稚女在離開王工後發現的。

他的並發作,但人又不在王工,于是曾經高高在上的二王子,淪落到與乞丐搶食,窩在臭水溝里殘喘,以前看也不會看一眼的下賤食物,如今得強迫了頭。

其他乞丐看著這個一邊把爛泥飯團往嘴里塞,一邊淚流滿面嗚嗚哭嚎的家伙,都是呸上一聲,吐一口濃痰,罵上幾句瘋子然後走了。

也不知後來,他用風間琉璃的名字,坐在極樂林的二樓,含笑望著下面的眾生百態時,是否會想起曾經那個在爛泥溝里打滾的自己。

或許這也正是他為何有風間琉璃與源稚女兩個名字的原因。

是在以此與過去的自己告別吧。

扶桑王室找了他三年,消息全無,其實很多次甲士都路過了,但從來沒有人往臭氣燻天的乞丐堆里看上一眼。

畢竟誰又能想到呢,天生貴胃的二王子,會有這樣的一天。

那一日,乞丐堆里來了個人。

死人般麻木靠著牆角的源稚女動了動眼珠。

投下的陰影籠罩了他。

「滾。」

他道。

「擋道我陽光了。」

這人沒有離開,而是蹲下來。

這樣的舉動似乎是惹惱了瘋子。

骯髒的亂發下射出一雙餓狼似的目光。

但是在撞到面前這人後,瘋子愣住了。

他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麼。

臉上顯出一種慌亂的神情來。

瘋子低下頭,擋住臉。

他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

拼命往牆角擠。

像是一頭窮途末路的獸。

瘋子之所以有如此表現,完全是因為他面前的這人,曾經見過。

百曉生。

當初救下繪梨衣的人。

盡管只是一面之緣,談不上熟識,但看到了百曉生,過去的記憶便仿佛是活了過來,如同漲潮的海水,要將他給吞噬。

百曉生是少年人的模樣。

他笑吟吟的。

「很痛苦吧,不完整的血統,真難看呢。」

這句話深深刺痛了瘋子。

他索性不管不顧,吼一聲就要和百曉生拼命。

卻在下一秒凝固在了原地。

「我有辦法,能緩解你的病。」

百曉生手里是當時治好繪梨衣的藥。

他直勾勾的盯著。

如果……如果他的怪病能治好的話……

他有些口干舌燥。

「但是,你甘心麼?」

百曉生笑道。

「這些日子受的苦……」

「那些痛苦和煎熬。」

「你啊,曾經到過地獄。」

「還甘心回到人間,當一個普通人麼?」

百曉生收起那藥,取而代之的,是一瓶熔金般的液體。

「神血的偉力,浪費實在可惜。」

「沒有力量的滋味你也品嘗過了。」

「怎麼樣,做個交易吧。」

百曉生笑道。

「用你的生命,換取力量。」

「這很公平,不是麼?」

極樂林便從今日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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