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 櫻花墓

作者︰夏天單車和貓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馬車中,源稚女包裹住自己。

他搖晃著杯盞,里面是熔金般的液體。

不,這就是融金。

「侯爺,知道麼?」

「這一碗藥業。」

「需要多少黃金?」

源稚女饒有興趣的道出一個數字。

就連路明非也是挑眉,神色訝異。

「其實,這很正常。」

「以不完整的血統,行使神明的偉力。」

「怎麼可能不付出巨大代價?」

源稚女抿一口熔金。

姿態凶狠如同飲血。

「這世界最迷人的美,就是強大。」

「我甘願為此付出生命。」

「只要能離它再進一點,更進一點。」

隨著飲下熔金,源稚女重新煥發榮光,如同老樹長出新芽,不,是比這更為神奇,時光倒流,朽木重新茂密。

這是百曉生給源稚女的第二條路。

一者如繪梨衣般,暫時緩解,等待日後換血。

一者則如他般,以熔金換取暫時代行神明偉力的權利,海量般消逝的金子倒是其次,最大的代價,還是生命。

一旦踏上這條路,未來便已注定,停藥之日,便是死期。

「金銀而已,于我而言,不過身外之物,你是繪梨衣的兄長,無論如何,我必須救你。」

「呵,這是什麼?」

「被人關心麼?」

源稚女手指撫過唇。

「不必了,侯爺。」

路明非皺眉。

「你不信我?」

「怎敢,怎敢。」

源稚女,哦不對,此刻的他應是風間琉璃。

風間琉璃輕佻道,但他是真的輕佻,還是用如此姿態去掩蓋內心真正的情感,也只有他自己知曉。

「這天底下誰人不知冠軍侯一言九鼎,既是侯爺的話,我自是信的。」

「那你是……」

「累了。」

源稚女懶洋洋的靠住車廂。

「累了?」

路明非意外道。

「侯爺啊,極樂林建立至今,怎麼著也有個十年了。」

「你可知我見了多少齷齪?多少骯髒?」

「見的多了,我就想啊。」

源稚女柔柔的舉起手,放在眼前細細端詳。

「這人啊,和尋常貓狗家畜,有什麼區別?」

停了停,他道。

「沒區別。」

「沒區別的。」

「說到底,人也不過是被驅趕著往前走的家畜。」

「僅此而已。」

「所以啊。」

他放下手,眯著眼對路明非笑。

妖野又乖巧。

這一瞬,便好似風間琉璃和源稚女的靈魂,同時出現在他的身上。

「我累啦,侯爺。」

路明非看著他的眼,里面沒有瘋狂,沒有激動,沒有歇斯底里,有的只是平靜,讓路明非想起他還是個新兵時打掃戰場那陣子,天黑下來,坐在小土撥上周圍都是殘尸的,那種平靜。

于是路明非知道,源稚女的心,已經死了。

之前的他如同行尸走肉,為了活下去經營極樂林,賺取大量金子延續他的偉力。

說不出什麼意義,只是慣性般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如同一只永遠也停不下來的陀螺。

而今天,在與繪梨衣重逢後。

這只陀螺終于要停下來了。

而這只陀螺停了,就是死期。

「侯爺,可以的話,請幫我蠻著繪梨衣吧。」

「嗯。」

「那真是多謝啦。」

源稚女做出松了口氣的樣子。

「輕快多了呢。」

像是與多年好友閑聊般,他如是道。

「你說,人死之後會去哪呢?」

「真的有黃泉麼?」

「挺想喝孟婆湯的。」

「記性太好可真累人。」

「說起來,如果真有黃泉,那應當也有所謂的輪回吧。」

「輪回啊……」

源稚女的尾音拉得好長。

語氣也低沉下來。

「侯爺,如果有來生,你還想做人麼?」

他忍俊不禁似的笑起來,搖著頭。

「呵,我真傻,听听這都問了什麼!」

「侯爺這麼厲害的人,如果有來生,那還用想麼,肯定還是繼續做人啦。」

「我就不一樣了。」

源稚女乖巧道。

「我不想做人啦。」

之後是長久的寂靜。

馬車的車廂內無人開口。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嗯。」

路明非掀起簾子,頓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就算有來生,我也不要。」

「飲下孟婆湯便要忘卻今生記憶。」

「還不如斬了閻羅,取而代之。」

源稚女怔住。

簾子放下,落回蕩起,冠軍侯已去的遠了。

源稚女恍然回神,想起冠軍侯臨走時的話,不由搖頭失笑。

櫻井小暮在給馬車換氣,使得新鮮空氣進來,廢氣出去。

「櫻井。」

「是。」

源稚女輕笑道。

「我這妹夫,可真是有趣。」

「他這是擔心飲下孟婆湯便會忘了繪梨衣呢。」

「說來沒什麼,這天下痴情種一抓一大把,也不少他一個冠軍侯。」

說到這里,源稚女又搖頭。

「但有哪個像他似的。」

「不想著怎麼瞞過孟婆,不去喝那孟婆湯。」

「而是要對那陰天子取而代之。」

「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也說不出個像樣的詞來,最後這源稚女只是道了句。

「不愧是冠軍侯啊。」

自今日起,源稚女便在冠軍侯府住下了。

路明非在送源稚女去大周後,翌日清晨便悄無聲息的回轉扶桑,他如今還領著鎮守使的差事,沒有調令不得擅離職守。

不過這些規矩條條框框約束別人還行,對路明非的效果,也只是看他心情。

心情好就遵循,若有必要,無視便是。

盡管很是想念大周的娘子,但扶桑路明非還是得回的,根治怪病的法子還沒有找到,這里畢竟是繪梨衣的故鄉,沒準還有其他的路。

另外他也從源稚女這里得到啟發,放了人手去江湖上,全天下的找百曉生。

只是此人向來神秘,行蹤不定,一時半會想找到他,還真是困難。

臨走前,路明非從源稚女這里拿到了極樂林的全部人手,這是扶桑的本地勢力,用起來總比路明非帶去的兵得心應手。

當時路明非問源稚女。

「極樂林給我,你怎麼辦?」

源稚女是這般回答的。

「將死之人,要這麼多人手做什麼?」

他笑著。

「極樂林做的壞事不少,在我死前,能幫上侯爺的忙,也是好的。」

路明非看他許久,點頭走了。

「對了。」

路明非問。

「想喝什麼,等你死了,我看你時,給你帶點。」

源稚女仰著臉想啊想。

「酒也沒什麼好喝的……」

「這樣罷。」

他輕輕的對路明非道。

「若是侯爺不嫌麻煩,煩請在我墳前種上一棵櫻樹。」

「我想櫻花。」

「櫻樹麼?」

路明非將頭一點。

「記住了。」

不過,盡管口口聲聲說著要死什麼的,但一時半會這源稚女還真死不了。

這些年極樂林積累的黃金很是不少,不適用神明偉力,只是延續生命的話,足夠他源稚女做很多事了。

「上回我們說道那極樂林啊……」

源稚女坐在繪梨衣床邊,笑吟吟講著故事。

他听的書讀的畫本都比不上路明非。

但這位極樂林龍王的過往經歷非常豐富。

再者說了,極樂林什麼地方,號稱可以滿足你任何的,每時每刻都有著悲歡離合的故事在這里上演,二樓的龍王扶著欄桿,笑吟吟望這人間百態。

見過如此多真實的事,源稚女哪里還需要編,隨便想一想,稍作回憶,立刻就有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月兌口而出,再是高明的說書人听了也得拍桉叫絕。

他似乎是想彌補多年來缺席的愧疚。

作為繪梨衣兄長,卻不能一直陪在繪梨衣身邊,也沒能保護好她。

源稚女心里大概很難受吧。

只是本想著是自己陪著繪梨衣。

卻不曾想,到最後卻成了……

「這是,繪梨衣畫的?」

她點點頭。

見到這一幕,源稚女沉默的面容,漸漸勾起了嘴角。

他望著手里那幅畫,是自己的側臉。

有著七八分相似。

所以……這是繪梨衣送給他的禮物麼?

明明繪梨衣身體都這麼差了。

源稚女笑了笑。

「小繪梨衣啊。」

他故意道。

「你可害慘我咯。」

「若是叫侯爺知道他心愛的娘子給其他男人畫了肖像。」

「他大概會憤怒的把我砍死吧。」

「而且還是大卸八塊的那種……」

說著說著,源稚女噗嗤笑出了聲,抬頭一看,卻在繪梨衣臉上發現了擔憂,源稚女愣了下,連忙開始解釋,說他只是玩笑話,不能當真,冠軍侯那麼好的人,明辨是非,怎麼可能輕易動手。

安慰半晌繪梨衣才算是相信。

源稚女也算是松了口氣。

剛才可真是危險,要是小繪梨衣真的信了,與冠軍侯說,他可不想面對冠軍侯的詰問。

雨打窗靈,繪梨衣去望。

「想看麼?」

源稚女推開窗,春日的風是暖的,清新的水氣彌漫進來,叫繪梨衣臉上多了些笑意。

「春天到了呢,小繪梨衣。」

她點頭。

…………

櫻井小暮為源稚女煎藥。

金子越來越少。

床榻上是慵懶的源稚女。

他斜斜靠著,可出的血將素帕染紅,隨手棄到一邊。

「櫻井!」

「櫻井!」

「櫻井!」

源稚女叫起來。

櫻井小暮丟下咕冬冬熬著的熔金。

她慌忙跑到床邊。

「主上。」

「去!」

源稚女垂著頭,白骨似的手指向窗戶。

「給我開了!」

「主上,風大,雨……」

「我說!」

源稚女喘氣。

「給我開了!」

櫻井小暮咬唇,猶豫片刻,還是依言去開了窗。

風和雨一股腦撲了進來。

源稚女側頭望向窗外。

他靜靜的看雨織就的簾。

臉上是孩童般的純真。

一道雷霆炸響。

照得房間一片雪亮。

在這黑與白的交界中,源稚女澹澹的笑了。

「櫻井。」

「在。」

「為我更衣。」

櫻井小暮身子顫了顫。

她依然道。

「是。」

龍王時大紅刺繡的鮮艷衣裳。

他換了,轉一圈,端詳銅鏡中的自己。

是這樣美。

他卻搖頭。

「下一件」

謙謙君子的儒服,廣袖長衣,一舉一動皆合禮儀。

他負手行了兩步,來回左右,還是搖頭。

「繼續。」

分明已近油盡燈枯,連基本的下床都需要櫻井小暮攙扶。

此刻的源稚女,卻是一套接一套的換著衣服。

他似是樂在其中,不知疲倦為何物。

一旁的櫻井小暮卻是沉著臉,繃緊著神情,這才沒有掉下淚來。

源稚女又換了一身龍王的大紫盛裝。

若在他人身上,這般衣裳只會顯得艷俗。

而源稚女卻沒有絲毫突兀。

便好似這世間所有的鮮艷與美好,都應為他而存在。

「櫻井。」

他轉了個圈,明媚的笑容好似是在發光。

「我好看麼?」

櫻井小暮點著頭。

「好看的。」

「這樣啊。」

源稚女終于是有些累了。

他坐在地上,盛裝的衣裙花一樣鋪開,三千青絲流淌而下。

雙手在身後撐著地面,源稚女仰面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天空。

「這場雨下得真好,天地都給洗淨了。」

「既然能洗這個天地,那麼,洗一洗我應該也可以吧。」

源稚女伸出手,接住一滴雨水。

他靜靜仰著頭。

「櫻井。」

「在。」

「我累了。」

…………

路明非捏揉眉心,各方匯總的情報太多太雜,但到底是關系到繪梨衣的怪病,絲毫馬虎不得,于是他統統親自過目,如此巨大的工作量,饒是他也覺得心力交瘁。

「將軍!」

親兵慌忙跑來。

「嗯?」

路明非澹澹應了聲,本來並不如何在意,只是在見到親兵的神情後,他的目光便是一凝。

「怎麼了?」

親兵抿了抿嘴。

「極樂林,起火了。」

路明非皺眉。

「還有呢!」

這次親兵猶豫的時間更長了。

「二……二王子……」

「二王子死了。」

路明非豁然起身,望向大周方向。

「源稚女……」

「死了!」

這一頁,極樂林無端端起了大火。

這火大得出奇,映紅了半個天空。

還流傳出了一些奇聞怪談。

有人言之鑿鑿的說看到了大火中一個起舞的女子。

也有人說那是一個男子。

說少年的有,說少女的也有。

更奇怪的是,極樂林的這場大火,聲勢驚人,最後卻是連一個人也沒有傷到。

據一個雲游到此的僧人說,不傷一人,是因全部的業障都被那位紅衣施主一人擔下。

大火把極樂林燒成一片白地。

片瓦也不曾留。

雲游僧在極樂林念了七天七夜的經。

沒有人看到他是何時離開的。

只是又多了一則怪談,為後人津津樂道。

這里的人們所不知道的是,同一個夜晚,遠在大周的冠軍侯府,一個素衣的人在大雨中死去。

源稚女走的時候,換了一晚上的衣服,最後卻還是穿了多年前,他離開王工那一天,月兌下王子華服,僅剩的素衣。

路明非連夜趕回大周。

源稚女的葬禮一切從簡。

扶桑王室只剩下一個懵懂無知的女圭女圭,源稚女也沒想著回去,他留下話,希望路明非可以選一個安靜點的山谷,種一棵櫻樹,將他埋下。

送他最後一程的只有三個人。

櫻井小暮路明非和繪梨衣。

本來路明非想瞞著自家娘子,畢竟源稚女是她僅剩的血親,他走了,對繪梨衣的打擊一定很大。

但不曾想,見到他後繪梨衣的第一句話就是。

「夫君,兄長他走了麼?」

看著繪梨衣那一雙清澈的眸子,路明非準備好的月復稿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能點頭。

他怎麼能對繪梨衣說謊呢?

櫻井小暮在剛栽下的櫻樹枝丫上綁好木牌。

上面寫的是「風間琉璃」。

這似乎是扶桑當地的風俗。

「我們走了。」

「嗯。」

路明非攙扶著繪梨衣,繪梨衣依偎在他懷里,他們走出很遠一段路,回頭望去,山坡上一座新墳,一棵櫻樹,一個女人。

清風徐來,吹動櫻樹上的木牌,吹動她的衣擺,隱約間好似有個大紅華服的人,旋轉著起舞。

自此之後,山坡上多了一間茅草屋,一個總喜歡穿鮮艷衣服的女人,獨自住在這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繪梨衣留著兩行清淚。

她緊緊抓著路明非的手。

「夫君,這次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我不治病了。」

路明非新跟著顫了顫。

「說什麼傻話。」

他笑著理順繪梨衣的長發。

「我還等著娘子的病好了,去這天下到處看看呢。」

「娘子怎麼……」

後面的話說不下去了。

繪梨衣撲進他懷里。

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住路明非。

這樣的姿勢當然無法寫字了。

但也不需要寫字。

路明非可以從此刻繪梨衣的顫抖中清晰的感覺到自家娘子的心情。

因為怪病,好好的一對年輕夫妻,一年到頭聚少離多。

繪梨衣嘴上不說,心里肯定是很難受的吧。

之前她一直很懂事的沒有表現出來。

但經過了源稚女這件事,繪梨衣心中的情感便怎麼也壓抑不住了。

他們是一樣的。

不完整的神血。

既然兄長走了,那麼她呢?

繪梨衣心中難免會有這樣的想法。

她在源稚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所以害怕。

與其這樣死去,還不如與路明非廝守,過一天算一天,不管什麼未來了,她再也不想和路明非分開,一天也不想。

說來,這應當是繪梨衣第一次的任性吧。

手輕輕放在繪梨衣身上。

路明非閉上眼,嗅著娘子的發香。

「好啊,娘子。」

他緊緊摟住繪梨衣。

「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路明非帶著繪梨衣去扶桑。

這里是她的故鄉,馬車走走停停,他們在海邊駐足,眺望海天相接的遠方。

他們在春日里放紙鳶。

他們在櫻樹下席地而坐飲著清酒。

朝廷的調令到了,路明非與繪梨衣返回大周。

這次他們去了更多的地方。

只在京城留了一日,當權貴們想著登門拜訪時,冠軍侯府已經緊閉大門,剛剛回京的冠軍侯又是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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