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只要你活著,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大戰作罷,城中小院。

幾縷沁人心脾的幽香,滲入到了季秋的鼻息之間。

那是有著燻香與酒氣摻雜的味道,很是獨特,是季秋以往從來都沒有嗅到過的。

他看著眼前俯身的姑娘,听著她口中輕輕的低語。

心湖漸漸泛起微微波瀾,繼而浪潮翻滾,襲上心頭。

「敖景」

道人念叨著這個名字,慢慢從石凳上站起身子。

他拍了拍衣袖,漆黑如墨的眸子之中,所透露而出的情緒,盡都是復雜難言。

此前,他確實想過,會不會有那麼一種可能。

那道神魂契約,于真靈之上都有著幾分聯系,若是其中一方足夠強大,是否當真能夠順著微弱的痕跡,找尋到另一人的所在位置。

在遇到這女子之前,這還不過只是一種可能。

但當真正見到了她之後,這種可能,貌似已經是徹底轉化為了

真正的現實。

心思浮動,萬千只作一念。

隨後道人開口,語氣復雜︰

「好久不見。」

「我現在叫做季秋。」

在他的視線里。

眼前的姑娘,與記憶之中上一世時,有了很大的不同。

人間百年,不過真龍一歲。

桂形淺拂梁家黛,瓜字初分碧玉年。

在昔日訣別之時,季秋還清楚的記得,她還未曾長這般大,至多不過碧玉年華,再多些許。

這一晃眼,都過了這般久了啊。

二人曾經相伴甲子,于最為微末之際,一同扶持到了最後。

是以,季秋不過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看得出眼前這宮裝女子,從外到內,深入骨髓,都已是換了副性子。

之所以,還在他面前擺出了這般嬌憨模樣。

不過是因,這就是他們最初結識之時的樣子,如是而已。

漫長的記憶倒放,如走馬燈一般來回轉換,浮現于季秋的腦海之間,嗡嗡作響個不停︰

‘凡有所取,必有所出,做一個交易吧,人類。

到底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你才願意放我離去?’

——效命于我五百年,介了那時,生死無論,我自會放你離去,如何?

‘這個閃閃發亮的鐲子好好看啊,你能買給我嗎?’

——不值幾兩銀子,你若想要,我送你一枚。

‘你們人世間的東西真好吃,能再來一點嘛!等到我有錢了,下次請你!’

——你隨便吃,我堂堂世子,又怎會被這點口月復之物拖垮。

‘咱們把那長生教家底一鍋端了,又將靈石靈藥都吞進了肚子,不會有什麼後果吧?’

——應該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此去燕都,別死了。’

——你我一道,大勢所趨,怎會隕落?

‘道一峰上,別死了。’

——邪魔外道,彈指可滅,無甚威脅。

‘你跨域而去,五百年還沒到,記得別死了啊’

‘記得回來之後,給我一個答案!’

——我知道了。

腦海中瑣碎的記憶匯聚成了一條線,待到季秋眸子情緒晦暗不明,注視到了眼前女子雪白的手腕上,所戴著的那枚普普通通的白玉手鐲時。

這才,戛然而止。

道人看著那枚蘊滿靈氣,有許多復雜靈紋密布,但因本就是凡間普通玉石所限,是以再如何保養,也無法突破本來束縛,至多不過為一法器的鐲子。

注視良久,稍頓了頓,才又提起了干澀的嗓音,將這略有些沉默的氣氛率先打破︰

「先入座吧。」

桃花樹下,不過二尺余長的石桌。

道人伸出了手臂,指著那另一處石凳邀請,千言萬語到了最後,只化作為了一句︰

「這麼多年,過得如何?」

敖景听完之後,也並未即刻應答。

只見這姑娘提著裙擺,應邀坐在了那石凳上。

隨即揮一揮水雲袖,便憑空化出了兩方雕刻水藍幽紋的酒樽,以及一壇散發濃郁酒香的靈酒。

待到她指尖相交,打了個響指。

兩方酒樽便緩緩移動了起來,一者擺放于自個面前,另一只則放在了那道人的眼前。

隨後,酒水開封,化出了兩束流水,緩緩落入了兩只酒樽之中。

桃花樹下,頓時酒香溢散,布滿了院落的每一處角落。

敖景單手托著下巴,倚靠在石桌上,一雙美眸流轉,似是蕩漾著層層水波,有些迷離。

像是這種面對面的情況,她曾經想過了很多次,但都不過只是幻夢而已,沒有一次,能夠像是眼前這般真實。

因此在兩年之前,敖景突然察覺到,原來這道人竟未曾隕落時,她本該在見到之後,應是要生氣的。

整整一千八百多年啊

她想問問,他這一千八百多年,到底都用在了哪里,到底都干了些什麼,為什麼連去找她見一見面都不願意。

但,當再一次听到這熟悉的聲音,看著那張雖有些微變化,但依舊與當年神采一般無二的面龐時。

本來心頭生出的火焰,就好似被一盆涼水從頭澆下,便直接給澆的熄滅了。

哪怕跋涉千山,跨越萬水,又在他不知道的角落,替著他擋下殺劫,彈指間消弭了一尊東海的妖王,全然不顧後果。

但敖景,卻依舊只覺值得。

誰叫她最開始沉淪于無邊黑暗,唯一覓得捕捉到的光,是他呢。

緣起緣滅,因果交織。

越是心中孤寂,不易與人交心者,便越是無法釋懷。

就像是那戲曲之中唱的︰

‘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但是,倘若真的能夠忘卻前塵,苦海回身。

她又怎得會因此蹉跎歲月,耽擱至今,都不敢去踏過那最後一重關隘?

元神一生,便有心魔之劫難,無形無相,為你照盡前塵。

凡有渴望而不可得,心中最所思之事者,便有可能沉淪其中,萬劫不復。

真龍壽元漫長,她這一生修行,又是了無牽掛,唯只系一遺憾爾。

哪怕是趙紫瓊,也及不得她,因為那女人,心頭到底還是裝著幾分家國天下,所以她必須砥礪前行,不能倒下。

也正因如此,這最後一關,她過去了,而她則不敢去邁。

她怕邁步過去,就再也沒有機會,去履行那一道諾言了,也有可能貪戀鏡花水月,就此沉淪于心魔劫中,再逃不開。

本以為,要直至生命暮年,或許才會嘗試走出。

可現在

看著酒樽,女子怔怔出神,片刻後,才突然驚覺,眼瞼有些濕潤。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

在他的面前,自己即使千帆過盡,可依舊是收不住性情,和那個曾經不經世事的小姑娘,一般無二啊

「這樣子,還妄想在之前去渡元神劫難?」

「怕是頃刻間,就沉淪其中,無法月兌身了吧。」

敖景自嘲一聲。

隨即撩起袖子,輕拭了下眼角微微水潤,便仿若無事,美目盼兮,巧笑嫣然︰

「當然過的很好。」

「本君乃是真龍血脈,聖血嫡傳,距離那天下絕巔,也不過只差了半步而已。」

「出去跺一跺腳,就能叫整個西海震上三震,也就是這東荒山高路遠,不識我之威名,不然非不得將你嚇死!」

邊說著,敖景邊抬起眼前的酒樽︰

「此酒,乃是我覓得八種上乘靈酒方子,融會貫通,又輔以東海特產的珍惜靈材‘塵夢草’為引,繼而釀出的酒水。」

「命名曰︰塵。」

「嘗嘗吧。」

說罷,女子一仰頭,露出雪白的頸部,‘咕咚咕咚’,便將酒樽之酒一飲而盡。

「你問完了我,我倒是也想問一問你。」

「這麼多年,你又是如何過的呢?」

「還有,為何又叫季秋了?」

放下酒樽,鬢角青藍色的發絲垂下,敖景縴長的手指盤旋著,語氣故作無意,只似閑聊般說道。

而那對坐道人,手掌流連于酒樽之上,正思考著那‘塵’酒,莫不成是之前陳玄所提及的佳釀。

待听完敖景所言,這才苦笑一聲︰

「這種事情,我也不知該如何與你講述。」

季秋想了想,倒是組織了一番措辭︰

「你可相信,這世間有輪回轉世之說?」

道人語氣諱莫如深,隨後悠悠便道︰

「我曾經覓得幾分莫大機緣,能在壽元告罄,瀕臨隕落之時,以神魂與真靈作為寄托,勘破胎中之迷,再活一世,重走仙路。」

「這也是我為何曾告知與你,我不會隕落的原因。」

「不過很遺憾,此法也有局限,再加上往前數世,都無緣破境更高,是以蹉跎歲月。」

「不然我若覓得你的消息,無論如何,都會選擇跨越千山萬水,與你見上一面才是。」

「你看你我二人昔日締結未消的神魂契約,是不是這樣?」

「我若是此世不能再度破境金丹,恐怕你我之間,依舊是見不得面。」

季秋說的誠懇,臨時編造的一番話,也算是透露出了不少信息。

不過能被他有信心告知的人,也不會貪圖他話語里所講述的機緣就是了。

因為較之于這些,她們更加在乎的,顯然還是他這個人。

其實,倒是也不怪季秋感觸沒有敖景來得深刻。

那第三世分別落幕,到了如今再證金丹,時間線對于季秋而言,甚至還過了不到十年。

而十年光陰,對于動輒幾十上百年的修行者來講,根本算不上是多麼遙遠的距離。

這點兒歲月,哪里能和敖景口中,足以見得滄海桑田都生得變化的一千八百多年媲美?

是以,季秋心中相比于重逢,其實更多蘊藏著的,還是愧疚。

一想到有人,能等了他足足一千八百多年,還不惜跨越不知多麼遙遠的距離,就只是為了來見他一面兒。

他就已經,慚愧到不知該如何面對了。

「嗷」

敖景輕輕點頭,並沒有露出什麼意外的表情。

反而季秋,對于她如此坦然就接受了這個說辭,感到有些詫異︰

「你對此沒有什麼其他想問的麼?」

「我問什麼?」敖景歪了歪頭,鬢角的發絲垂下。

「問你為何會在一千八百多年之後出現?」

「問你為什麼不叫岳無雙,現在改名叫做季秋了?」

「還是問你,為什麼不信守承諾,為什麼不叫我阿景,為什麼就這麼違約,還要我在這麼多年之後,親自來找你?」

「這麼多的問題,有意義嗎。」

又倒了一杯酒水,再度一飲而盡。

女子猛地搖了搖頭,雙指探出,截取下了一枚桃花瓣,隨後倔強的昂著腦袋,盯著那枚桃花瓣瞅啊瞅,看了半天,兩頰有了些緋紅,才突然笑了︰

「只要你還活著,不就夠了麼?」

「再多的問題,再多的憤、怨、哀亦或者無奈,在生與死之間,其實都不過只是虛無而已。」

「我只要你活著,」

「其他,什麼都不要。」

她說的認真。

一字一句,都好似那千鈞重錘,直砸在季秋的心口上。

把他那自詡為堅如磐石的道心,給砸的四分五裂,難以靜守靈台。

一時間,季秋面色漲紅,心弦顫動,不由抬起袖袍拂面,遮掩失態,繼而扯了個笑容︰

「你這酒」

「金丹境喝了,都能醉人啊?」

季秋是真覺得神魂有些模糊。

他看著眼前的女子,慢慢好像都看見了些重影,有各個時間段的敖景,與這一襲青金宮裝,艷冠芳華的模樣,相互重疊了起來。

說不喜歡嗎?

哪里說得出口啊

「當然能醉人。」

「莫說是金丹真人,縱使是真君之輩,不動用法力壓下朦朧醉意,只憑洗禮過後的靈軀,也是抵擋不住塵酒的後勁的。」

「畢竟我釀造它出來,本就是為了博得一醉而已。」

一杯接一杯,酒水不間斷。

這女子一口氣將話語吐出,隨後雙掌重重拍在了眼前的石桌案上,將那手腕上的白玉鐲子,震的是叮當直響︰

「岳無雙,季秋還是什麼其他名字!」

「我都不管。」

「但既然是你!」

「今天,你就要給本姑娘一個交待!」

「季秋是吧。」

「你知道麼,我等了你足足一千八百多年,就因為你當年說過,你不會死,你會活著回來!」

「然後叫我阿景,親口告訴我,你的答案究竟是什麼!」

此時的她,一改方才沉默模樣,顯得是霸氣側漏,屬于半聖龍君的威嚴,直如驚濤駭浪般,向著季秋侵襲而來!

「那現在,你倒是說啊」

再加上方才的言語攻勢,使得季秋方寸大亂,心神失守,半晌默默無言。

直到最後,道人抬眸。

他看著眼前先是霸氣側漏,好似一手指就能將他碾死,後一改風向,竟破天荒有了一縷委屈的姑娘。

雙眼之中,罕見的劃過了一縷惘然。

隨後撓了撓頭,終是接過了話,仔細琢磨了好半晌,才算是略有些生澀道︰

「那這樣吧阿景。」

「我給你,先講一個故事。」

「你且听一听。」

清了清嗓子,季秋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平復了下心情。

隨後聲音跌宕起伏,帶著幾分磁性,就如說書先生一般,張口便道︰

「在很久很久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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