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本質

作者︰鶴城風月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京師一別,經年有余。念台公重歸文壇,再書佳作,可喜可賀啊。」

前來迎接的人,以錢謙益為首。

如今的江南文壇,錢謙益已有盟主之姿。這也是為何張采、陳子龍等人會來找他求教的原因。

可說實話,對于這一次的爭端,錢謙益並不想摻和。

自從罷官歸鄉之後,錢謙益對仕途的心思就淡了。而且意識到人生險惡,基本上是對爭執能避則避。

當張采等人帶著劉宗周的文章找上門來時,錢謙益敏銳地察覺到,這將會是一場天大的風波。

莫要以為文壇多君子,唇槍舌劍不鋒利。

文爭,也是會死人的。

雖然對劉宗周的文章膽戰心驚,但錢謙益還是不願做出頭鳥。

他的文名自然是不弱于劉宗周的,但多見于詩詞、古籍、應酬,于道學反而沒有什麼解析。

說他是文學大家,更在于才名,而非哲學思想。

一來覺著于道學上遠不如劉宗周精深,不願見拙;二來嘛,別人不清楚,錢謙益還是印象深刻的。

劉宗周的那位學生已成天下名將,當初在臨清碼頭時的神勇,更是令他心馳目眩。

得罪這樣的劉宗周,萬一被他學生砍了腦袋,可就不美了。

實在拗不過張采等人所請,錢謙益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做主辦方,搭建一個平台,請了劉宗周來,親自和張采等人打擂。

至于誰輸誰贏,可跟他錢牧齋沒有一點關系,始終處于不敗之地。

張采等人的道行,哪里窺破了錢謙益的心思,對此還感激不盡呢。

劉宗周也不知道錢謙益的彎彎繞,不過心無所滯,自浩氣沖盈,無所畏懼。

「牧齋兄擺下這等陣仗,小弟可謂是膽戰心驚啊。」

錢謙益趕緊撇清關系,一指張采等人。

「不過是些小朋友仰慕念台公風華,一心求教罷了。老夫與人為善,借花獻佛,當不得謬贊。」

左夢庚目光一瞬,對錢謙益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吐槽好了。

這個精致利己主義者……

那邊,張采等人上來見禮。

「婁東張采見過蕺山先生。」

別人還未如何,隨在劉宗周身邊的左夢庚、黃宗羲全都皺起了眉頭。

還真是大言不慚呢。

地名冠以人稱,非成就非凡、聲名顯赫之輩不可。

他張采一個三十多歲的小年輕,居然在劉宗周面前以地名自稱,這就是極大的不敬。

劉宗周身為天下文宗,都不敢自稱劉山陰呢。

說白了,這個張采近些年來廣受吹捧,明顯有些飄了。

他和張溥創立復社以來,廣泛吸納年輕學子,已經在江南之地形成了極大的輿論優勢。以至于隱隱有青年領袖之姿,因此自覺不自覺地以大家自居了。

劉宗周卻不在乎這些。

「當年曾與小友書信數封,獲益良多。今見小友終有建樹,可喜可賀。」

劉宗周和張采也算是老熟人了。

張采曾經和陸世儀相約一起去山陰,向劉宗周求學。結果陸世儀去了,而張采因事耽擱,終生以為憾事。

雖未能求學劉宗周門下,但張采和劉宗周之間的學術交流始終沒有斷過。

但張采沒能成行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其實是理學的擁躉,對心學沒什麼興趣。

恰好當時的劉宗周正處于從理學到心學的轉變過程中,自然也就無法說服理學狂熱信徒的張采。

張采的《答劉念台先生書》里說的就很明確了。

采負笈上謁,本擬日夕函丈,少開荒塞,而資鈍質劣,難受提命,不也數數溷讀。雖老先生教施不吝,頻加接引,乃頑心如故,重自愧,亦重自惕矣……婁東之湄,惕若山陰,庶幾不負門牆乎?

如果歷史不變,日後張采還是會去山陰當面向劉宗周請教半月有余。

不過如今劉宗周思想大進,高屋建瓴,不但與舊日相去千里,亦遠超當世,已經到了令張采驚慌恐懼的程度。

這一下,兩人之間連最基本的和平交流都做不到了。

這也是理學不如心學的地方。

心學即使在後世都被頗多推崇。

雖然其基礎為唯心主義觀點,但心學的一個好處就是不禁士人思維發散,觸類旁通,旁征博引,使得心學在進步性上非常可觀。

不像理學,尤其是張溥、張采等人所提倡的理學,基本上都是在開歷史倒車。

面對劉宗周的夸贊,張采並無任何喜色。

短短交談,讓他看到的,是一個通透豁達的大宗師。

換成旁人,此來南京,面對龍潭虎穴必定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可劉宗周卻淡然自若,不悲不喜,顯然已經到了萬物圓融的至高境界。

這樣的人,真是他們能夠戰勝的嗎?

張采之後,又有許多南京當地士人上前相見。

左夢庚在一旁觀察到,陳子龍、夏允彝竟然和宋徵輿、李雯分處而立,竟不似往日親密。

「左將軍,實在對不住。學生聆听念台公微言大義,本想拿來和同道分享。未曾想,哎……」

從碼頭離開時,陳子龍找了個機會,誠摯向左夢庚道歉。

他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搞成這樣。

左夢庚倒不是很在意,看著迤邐熱鬧的人群,輕聲道︰「即使沒有今日,該來的總會來。」

陳子龍和夏允彝不明所以,紛紛看過來。

左夢庚覺得他們兩個還有救,便多教了一些。

「你們以為這是學術之爭?這其實是利益之爭,不容退縮的。張溥、張采等人表面倡導實學,可你們仔細想想,他們真有什麼實踐之舉嗎?不過是舊書本里找文字、暖閣里面做文章,何曾真正地關心過民生疾苦?他們所謂的實學,也不過是扣理學的字眼罷了。怎麼像老師提倡的那樣,投身到具體的生產生活當中去?」

陳子龍、夏允彝備受沖擊,但頭腦也清明起來。

要說對張采的了解,他們顯然比左夢庚更甚。

可回想起和張采交往以來,這位文壇新貴可不正如左夢庚所說的那般,除了煌煌大言之外,還真的沒有什麼實踐之舉。

再聯想到自己等人,除了和所謂的志同道合者往來交游、詩詞唱附,同樣也沒有任何利于民生、天下之舉,兩人不禁心生慚愧。

錢謙益雖然來迎接眾人,但今日作為地主的,卻不是他。

「魏國公世子已經在東園設宴,款待眾位。南京官場同道俱赴其會,咱們品酒論道,不失雅量。」

錢謙益把事兒說了,也讓劉宗周、左夢庚等人明白了,背後的勢力是誰。

想想也是,張采等人即使影響力再大,最多也就是和劉宗周書信往來,打打嘴炮而已。

這般設下論壇,當眾論道,沒有大人物支持是不可能做到的。

左夢庚嘴角噙笑,暗自思量。

看來這一次是江南的勛貴地主階級,感受到了危機,發動的一次反撲啊。

而只要這一次贏了,將會對江南傳統固有的勢力造成沉重的打擊。

日後在江南開創思想新局面,將有著無盡的益處。

想到這些,他的目光搜尋周圍。

春日的南京城,一如往日繁華。夫子廟的香火里,傳來的是腐朽的之乎者也聲。

匆匆走過的行人,感受不到一丁點的教化,聖人的微言大義並不比肚子更加重要。

四周回饋的目光,讓他十分安心。

這座威嚴的六朝古都,于他而言,感受不到丁點重關固鎖的危機,反而如家里的花園,暢游自在。

東園,就是後世的白鷺洲公園。

前身是徐達七世孫徐鵬舉所有的太傅園,後來被成化年間的魏國公徐甫幼子徐天賜所奪,大興土木後,改名為東園。

東園之美,曾經傲視金陵。不過近些年來,徐氏漸漸衰敗,除了魏國公主宗,其余旁系再無人杰。

便連這東園,都有些頹象,與這生機勃勃的春日格格不入。

「公卿宅邸尚且如此,王朝氣運可想而知。」

來到東園門口,看著迎接出來的魏國公世子徐胤爵,還有老態龍鐘的南京官員,左夢庚有感而發。

徐若琳明白他的意思,輕笑道︰「這不正和你的心意?」

夫婦對視,心意相通,對這龍潭虎穴視若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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