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賤骨頭硬,雜草命更長。
左嚴居然挺過來了。
睜開眼時,看到的不是冰冷的風雪,而是熟悉的臥榻,還有正枯坐在塌前的少年。
「嚴叔,你醒啦?」
左夢庚高興壞了,想要湊上來,可是剛一動,眼前就陣陣恍惚。
他在左嚴塌前數日了,茶飯不思,狀態嚇人。
又何止他,整個左府在這幾日都壓抑的很。
身上的傷騙不得人,懂行的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
又有王世忠的證言。
王世忠說,他是在河間府十五里處的路上發現左嚴的。
那里正是左良玉的駐地。
傅以漸眼疾手快,扶住了左夢庚,才沒有讓他摔倒。
左嚴轉動眼神,看著滿臉憔悴的少爺,老淚不禁又下來了。
「少爺,老爺要是回來啦,你……你咋辦呢?」
這是他如今最惦念的事。
左夢庚神情里閃過一絲怒火,隨即很好地掩飾下去了。
「嚴叔莫要操心,好好將養身子,萬事有我。」
輕柔的話語卻很有信服力,不知為何,听了這話,左嚴就本能地覺著,左夢庚真的可以做到。
「老大和老二……」
「他們在打仗,便沒有知會。」
知道左嚴擔心什麼,左夢庚適時地勸住了。
左榮和左華孝順,如果知道他們的父親變成這個樣子,只怕要瘋掉。
如今兩人都有大任在肩,左夢庚也不得不慎重一些。
听聞這話,左嚴總算長舒了一口氣。回到了家中,心也就安了。
他頭一歪,又沉沉睡過去了。
左夢庚在他屋里留了人,轉身出來,回到正廳,這邊已經聚滿了人。
侯恂、李邦華、曹文衡、黃宗羲……
凡是在臨清的高層,基本上都來了。
「左昆山越來越不像話了,對待家人竟如此殘暴。」
侯恂很惱火,看樣子準備出手。
他是左良玉的恩主,不管怎麼訓斥,左良玉都只能低頭听著。
李邦華卻很無奈。
「便是訓斥了他,又能如何?在他眼里,左嚴始終是家奴。打生打死,俱隨他意。他便是表面服從,私底下也會不以為意。說不得還要嫉恨旁人多管閑事。」
說話間,李邦華的眼神看向左夢庚。
眾人明白他的意思。
這件事很大,但又很小。
很大,是因為這件事牽扯到這邊許多的政策施行。
身為領袖,左夢庚如果不能以身作則的話,那麼許多政策都將會變成廢紙。
很小是因為,這說到底還是左家的家事。
該如何處理,還要看左夢庚的態度,旁人其實並不太好插手。
畢竟左良玉是他的父親,父子親情、人倫血脈擺在那里,這是許多人都越不過去的坎。
左夢庚也懂,苦笑不已。
「事已至此,何為公事?何為私事?當務之急,是天下事也。」
眾人側目,看向他的目光,全都蘊含震撼和敬佩。
古往今來,多少縱橫天下者快意恩仇,結果卻被親情家族絆住了手腳,飲恨終生。
沒想到這個年輕的領袖,居然這般決絕,渾然不顧親情,也要推行自己的道。
是的。
左夢庚來見大家的路上,就已經做好了抉擇。
或者說,在陪侍左嚴的幾個日夜里,他思考了許多許多。
對左良玉,這副身軀的靈魂深處,自然有著化解不掉的孺慕之情和一絲敬畏。
這會影響到他的判斷。
可只要跳出這狹隘的人倫,面對整個天下和正在激流勇進的大業時,左夢庚就明白,取舍是必須要做的。
要想改變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這片土地未來的厄運,要想那刻骨銘心的屈辱不再重現,如今是最好的變革時期。
錯過了現在,一切都將晚矣。
換句話說,那個後世的靈魂找到他,為的不就是這些嘛。
同改變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未來相比,其余的,已經什麼都算不上了。
想到這些的時候,左夢庚又有了許多新的感悟。
那些政治家,難道真的就是冷血動物嗎?
真的就殺起人來不眨眼?
為的只是鞏固自己的權勢?
如果是他們,面對左良玉這種情況,又該如何做呢?
史書浩如煙海,但左夢庚卻翻不到答案。
他只知道,左良玉似乎變成了阻礙前進的絆腳石。
「首先我們需要明確,我們走的路是不是正確的?是不是能夠給這個天下、給所有的百姓帶來光明和幸福。我說了不算,需要各位來告訴我,增加我的信心。」
左夢庚打算看看大家的態度。
老成持重的一時猶豫,年輕如黃宗羲卻剛烈異常。
「這還用懷疑嗎?不說其他地方,單單就是腳下的臨清,變化難道不是翻天覆地嗎?曾經臨清的老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現在又是什麼日子?讓他們回到過去,他們會願意嗎?」
臨清本以商貿繁榮聞名,但這種繁榮是靠著依托運河做到的,能夠輻射的範圍其實極其有限。
因此在這座百萬人口的大城里,依舊有許許多多的人掙扎于貧困和生死的邊緣。
直到左夢庚崛起,這里的商貿和工業全面鋪開後,迅速吸納了許多閑散的勞動力,也讓婦女參與到勞動當中。
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家庭靠著勞動賺取到了財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告別貧困。
他們當然知道這一切都是怎麼來的,自然也衷心地擁護和保護這里的一切。
每一次新軍征兵,臨清人的報名是最積極的。
全城每十戶人家,就必定有一個人在從軍。
這就是最不可置疑的現實和成績,也是左夢庚的底氣所在。
要改造一個世界,雖然不能缺少了必要的宣傳,但實打實的變化才是基礎。
人心趨利。
當滿天下的百姓都生不如死的時候,這里的人卻實現了溫飽和富足,自然而然就會被全天下看在眼中。
當滿天下的人都奔赴向這里的時候,那便是人心所向。
到了那時,左良玉這塊絆腳石,必然是微不足道的。
黃宗羲開了這個頭,其他人也就沒有了顧慮。
李邦華沉吟道︰「我們立新法、定新規,就是要為了和過去做一個切割。我們敞開了大門,歡迎任何人加入我們。當然,有人拒絕的話,我們也坦然受之。」
話里的意思就是,路怎麼走,由得左良玉自己選。
如果他依舊想著做舊時代的壓迫者,那麼必將是他們這些新勢力的打擊對象。
這一點,不會因為左良玉是左夢庚的父親而有所改變。
因為這是集體的意志,也是集體的利益。
左夢庚雖然是這個集體的領袖,但他必須要照顧大家的利益。否則的話,那就眾叛親離了。
許多人都搞不清其中的邏輯,更有許多人根本就意識不到這一點,因此在煌煌大勢面前,最終覆轍。
左夢庚的政治境界其實也沒有進化到這一步。
好在他知道歷史的趨勢,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這在無形中幫助他,避免了走上錯誤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