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圭介和白石同遮一把傘離開旅店,兩個人都只穿著店里提供的浴衣,要不是青圭介遮擋了前台的視線,恐怕不會被允許離開。
白石腳上穿著木屐樣式的拖鞋,淌在雨水里的時候,腳指頭就俏皮地動來動去。
青圭介伸手撫了下她的腦袋,幫她蒸干濕漉漉的頭發。
「我們要去哪?」
「去找yuki,它好像踫到了什麼東西。」
「噢~」
一听這個,白石頓時干勁滿滿。
走在湯澤的雨夜里,路上已經沒什麼行人了,街道上也基本只剩下居酒屋一類的店開著,相比起東京,這里就像是沒有夜生活的小村莊。
積水寂寞地倒映著霓虹彩燈。
白石悄悄靠向青圭介,想要和他貼在一起。
青圭介低頭瞥了她一眼,便伸出剩下的一只手將白石摟了過去。
「冷嗎?」
「啊……嗯,有點。」
盛夏的夜晚,26歲的女人為自己撒謊而臉紅。
他們沿著人行道,一路走到一座小橋前,橋洞底下的溪水因為降雨變得渾濁,水位也上升了很多。
「yuki在這里?」
「不是。」
青圭介用靈性從溪流里抽取出一顆水球,仔細感受其中將他吸引至此的靈性。
「你可以打開你的慧眼,嘗試觀察水里面的靈性。」他一邊指導身邊的白石說道︰「里面有yuki的,也有另外一個陌生的靈性,能量層級很高。」
「哦……」
白石是懂非懂的點了下頭,默念自己設定的咒語,開啟了自己的天賦。
如青圭介所說,從上游流下來的溪水中確實帶著兩者的靈性,青圭介原本打算借助靈性去追溯發生在兩者之間的事情,但雨水中似乎有某種力量,阻止了他的窺視。
「有點意思。」
青圭介隨手將水球散開。
「喂,我還沒看清楚呢!」
「你往溪里看不是一樣嗎?」
「啊……?哦!」
白石千鶴鬧了個紅臉,連忙繞到青圭介另一邊去,假裝仔細打量溪水。
「說實話,你和星野來湯澤到底是干什麼的?」
「嗯……她想來調查一起神秘事件,但基于什麼目的,我也不清楚。」33
「難怪會找你吶~」
「你這是什麼語氣?」
「誰知道~呢?」白石千鶴俏皮地笑了笑,用手指戳了戳青圭介的腰,感覺手感不錯,就又戳了幾下。
最後被青圭介抓住,握住不放了。
他們繼續沿著河道往上游探索,期間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享受著雨水拍打傘面的聲音。
——如果能這樣一直走下去,似乎也不錯。
被青圭介寬厚溫暖的大手握住,完全不用擔憂傘外的雨水,隱隱能聞到青圭介身上沐浴露的味道。
那是旅店里浴場里提供的沐浴露,也就是說他們現在身上的味道一樣。
白石千鶴低著頭這樣想著,腳步不由有些雀躍。
她哼起昭和時代的老歌,沒有唱具體的歌詞,但光是听旋律,就知道是經典的昭和歌曲。
但她忽然想到,這時候是不是更應該哼年輕人喜歡的歌?
「怎麼不唱了?」青圭介扭頭問她。
「哼~」
白石嘟了下嘴,只是搖頭,不回答。
青圭介也不在意,轉而問她的慧眼現在能看見什麼東西。
「嗯……看到了一些模糊的線,還在發光。」
「這些是稀薄的靈性,發光可能因為靈性的主人之前在此經過,也可能是靈性發散,飄蕩到這里。
更少有的情況,則有可能是有人精心設置的陣法和術式,看見的時候就要小心仔細。」
青圭介這次給白石講得很仔細,他接著說︰「通常來說,空氣中游離的靈性對你來說處于‘不可視’的狀態,發光的亮度可以理解為靈性的高低。
靈性越高,對你產生的壓力也會越大,感到刺痛的時候,就該適當減弱慧眼的感知力……」
白石一開始還听得很認真,但是回過味來之後,立刻感覺到青圭介之前對她真是有夠差的!
她氣得牙咬咬,青圭介之前對她態度那麼糟糕,自己竟然還迷得不行……
「嗯?你怎麼了?」
青圭介瞥了她一眼,嫌棄道︰「沒听懂?」
「不是!」
白石好像也開始變得有些難懂起來了。
又走了一陣,青圭介忽然停下腳步,松開白石的手,並讓她立刻關掉慧眼。
白石心領神會,知道有情況發生,當即默念咒語,將慧眼關閉。
她剛將神通收起,就看見對向的街角處迎面走來一個十分古怪的身影。
青圭介走到她身前,將她護在身後。
「這是……?」
「不清楚。」
相比起以往遇見的惡靈,面前的身影靈性並不陰沉晦暗,恰恰相反,她身上的靈性純淨到青圭介都為之震驚警惕的地步。
迎面走來的人,十分矮小縴細,只有一米來高。
小小的身體撐著一把十分大的白傘,傘面擋住了她的臉和脖子,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再往下,則是一身月白色的狩衣。
白女敕的腳丫赤果果踩在泥水里,沒有沾染到半點污穢。
就算已經關閉了慧眼,白石千鶴看見她的時候,仍然感覺眼楮一陣酸澀。
青圭介則感覺仿佛在地面上看見了另一顆月亮!
這可真是驚人……
他撐傘向前走去,沒一會功夫,一把黑傘一把白傘在街道輕輕相踫。
氣氛一瞬間肅殺起來,白石只感覺渾身如墜冰窟,頭暈目眩險些暈倒,直到青圭介拍了一下她的腦袋才恢復過來。
「喵~」
「咦?」
白傘之下,有東西頂了一下傘面。
接著大大的傘便向後傾斜,露出一張懵懂清純、十分幼態的臉蛋。
——這是一個年紀看起來不過十歲左右的小女孩。
她的頭發是比月色還要清冷的白,連同臉蛋也沒有血色,但並非是虛弱的蒼白,而是更為通透的。
在女孩小小的肩膀上,蹲著一只毛色純黑、腳趾發白的貓,正是青圭介放養多日的小貓咪。
被青圭介擋住了去路,女孩大而有神的眼神中浮現出疑惑,一會看向肩上的貓,一會又緊盯著青圭介的臉。
「喵~」yuki一下子蹦到青圭介的身上,喜悅地用腦袋蹭來蹭去。
「啊……原來你是貓貓的主人啊?」
女孩露出一個甜美又遺憾的笑容︰「真好呢,它很喜歡你。」
雨水還在嘩啦啦下著,整個湯澤的雨聲仿佛都匯聚到了這里,隨著女孩軟糯的聲音,如雷鳴一般在青圭介耳邊炸響。
青圭介皺了下眉,撫模著懷里yuki柔順的毛發,沒辦法確定這只寵物給自己帶回來了什麼驚喜。
「我叫做青圭介,你呢?」
「我?我的名字嗎?」
女孩低頭想了想,因為這個動作,白傘又將她整個遮了起來,這個瞬間,仿佛就要直接消失在兩人面前。
青圭介立刻伸手拉住傘的邊緣,但只是這樣的接觸,他便膝蓋一彎,險些被傘上傳過來的力量壓垮。
「我的名字,叫做‘泣子’。」
女孩又抬起頭,有些羞澀又有些開心的回答他。
青圭介神情有些凝重,他點了下頭,將yuki又放到泣子的肩頭上,以此充當留下泣子的媒介。
泣子的眼楮十分有神,但卻又充滿單純童真,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
她緊緊盯著青圭介的臉,良久後又咧開嘴笑了起來。
「你是想把貓貓送給我嗎?」
「不是,只是先放在你那里。」
「好吧。」
泣子聞言也不感到沮喪,反而欣喜地逗弄yuki,想和它玩游戲。
白石扯了扯青圭介的衣角,用眼神詢問他是什麼情況。
說實在的……雖然泣子一副單純的模樣,但她反而比面對那些丑陋的怪物還要害怕!
這是生物在面對偉大之物時自然而然產生的恐懼和臣服。
在青圭介未靈啟之氣,也會被惡靈的靈性所影響。
而現在白石所面對的,更是遠比惡靈要超出千百倍的存在。
青圭介便又點了一下她的眉心,給她消除掉直視泣子帶來的傷害,又讓她稍安勿躁。
他斟酌著說辭,有yuki作為溝通的樞紐,青圭介也不想直接動手。
可以肯定的是,面前這絕非活人,但也並非是惡靈一類。
倒不如說,這個小女孩體內的能量,更偏向于青圭介曾經在神幡結衣體內感受過的氣息。
也就是——神靈。
但如果要直接認定泣子是一尊行走人間的神靈,青圭介也持否定觀點。
在他看來,泣子頂多跟花子一號處在同一水準。
當然,也就他能這麼輕描淡寫銳評花子一號。
看著泣子單純的面龐,青圭介神情微動,決定先試探一番。
「泣子。」
「嗯?」
但還沒等他開口,泣子便漂浮起來,靠近到青圭介的身邊,雙眼不知不覺流下透明的淚珠,她伸手觸模青圭介的側臉,小手冰涼徹骨,她用母親寬慰孩子一樣的語氣說道︰
「你也無家可歸了嗎,不要哭。」
青圭介看著她的眼楮,心神震撼,隨後不知為何忽然也流下淚水。
不受控制的,第一次流下了淚水。
「乖乖,不要哭……早晚會找到家的。」
「總有一天,會找到家的。」
泣子呢喃自語,流下的淚水變成淺色的淚痕,留在了白皙的面龐上。
「喵~」
yuki靠在泣子的腦袋旁,用舌頭舌忝舐掉她一側的眼淚,泣子的話,像是在安撫青圭介,但更多的像是在勸慰自己。
一股悲傷忽然貫穿了青圭介的心髒,他忽然明白了究竟是何物,又為何會以這樣一幅人畜無害的形象誕生。
以至于連yuki都不會畏懼她,只想去親近她。
「泣子,為什麼會在這里?」他問。
「因為下雨了……」
泣子緩緩落回地面,抱緊自己懷中的大白傘,隨後用腳踩了踩柏油路上的雨水回答說︰「有人在哭,但我不知道是誰。
我想回家,但我不知道家在哪里。
連我是誰,都忘記了。
我只記得我的名字,叫做‘泣子’。」
女孩懵懂地自言自語,看起來就像一只被遺棄的小狗。
但她並未為自己哭泣,說起自己時,神情反而變得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機。
一張精致白皙的面龐,變成了麻木的人偶。
白石的眼中也泛起淚光,想要擁抱這個可憐的小孩,卻又不敢上前。
青圭介沉默了一會,基于泣子的力量本質,他已經有了更深入的猜測。
但如何驗證,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青圭介還沒想到辦法,泣子就忽然說︰「雨快要停了。」
「雨停了會怎麼樣?」
天空落下的雨線隨著泣子說話,立刻變得斷斷續續,雨聲也逐漸消弭了,遠處傳來列車從軌道駛過的聲音,隨後又漸漸傳遠。
泣子沒有立刻回答青圭介的問題,她仰起小小的腦袋,視線越過遮蔽上空的打傘,看向烏雲漸消的天空。
她忽然露出純淨的笑臉,好像看見了雲層背後灑下的月色、高空飛過的飛機、滿天清亮的星星……
「泣子,就該睡覺了。」
她的身體忽然被朦朧光華籠罩,但與此同時,青圭介眼中的月亮卻在逐漸消失。
在消失之前,她珍重地抱住yuki,不舍地將貓貓交還給青圭介。
青圭介想為她抓住雨傘,但手指穿過光華,卻什麼也沒能抓住。
「再見,大哥哥,希望還能再見到你。」
「喵!」
無比龐大純淨的靈性頃刻間消失在稀薄的雨線中,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她……離開了?」白石不確定的問。
「嗯。」
青圭介有些沉默,雖然泣子消失了,但留在心口里的悲傷,卻還久久難消。
這對魔王大人來說,是極其罕有的體驗。
白石走到他面前,用浴衣的袖子小心給他擦拭臉上的淚水,擔憂地看著他。
她一只手按在青圭介的心口上,輕聲說︰「有時候,我總感覺你神秘到離我好遠好遠。」
但胸腔下的心髒,卻在沉穩、有力地跳動著。
如此真實。
「所謂的神秘,都只是表象。」
青圭介抓住她的手腕,又慢慢向上,按住白石的手指和掌心。
「真實的我就在你面前。」
白石聞言欲言又止,她想問青圭介,會不會也有一天像泣子一樣突然消失。
但不知為何,她卻在恐懼著答案,寧願緘默不言。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