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2章 雛鳳清于老鳳聲

和其余金軍被私仇障目不同,公義向來是曹王最優先考慮——

戰狼、封寒的死傷,曾令他有劍走弦張的憤怒;部下們紛紛失陷,又怎能無英雄遲暮之感。然而,即便在那種與宋盟不共戴天的情勢下,他派去同徐轅談判的次序也是林陌、聶雲。理智得驚人。

所謂和談,與戰相關。既在劣勢,不可從頭就溫馴,不可一直不放松。一方面,掌握火候是為了靜觀其變、進退有據,一方面,如果最終還是要無奈讓步,這樣的節奏也能給戰後的大金爭取最大利益。

當然了曹王還是更傾向于前者。國祚不保,軍隊打散重編,那是變天,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選。倘使留得青山在,不是不能把金帝給迎回來。只要精神支柱還立著,民眾也不會覆巢之下無完卵。

況且林阡那個動輒不能自控的邪魔,會否在得意的情況下還引發泰安、平涼、大散關等地的血洗景象,也是曹王在戰、降之間徘徊不定的原因之一。曹王不敢賭。十一月末,那瘋子剛犯過一次病——林阡本性純良,曹王當然懂,林阡發起癲來連鐵木真那種究極屠夫都沒他囂張,曹王會掂量。

當時的最後通牒「臘月初一」,終因種種變故而一再延滯。水攪渾了,最刺激的是蒙古軍,最狼狽的是夔王府,最開心的怕是李全楊鞍之流……

三國五方大亂,曹王洞若觀火︰暮煙被殺之後,林阡反而很清醒,像是瘋病痊愈了——

宋盟分批轉入西夏戰蒙古,林阡本人卻留在會寧。這絕對不止表面上的為情所困,他和木華黎一樣,在磨刀。他的目標相當明確——打蒙古前,一定要把曹王府收入麾下,同仇敵愾,不要三國。

暮煙雖死,仍為先鋒,林阡他的的確確拿她對曹王當攻心梯。攻心不是鬧曹王作為父親的心,而是撼曹王作為人主的心。他的潛台詞是——岳父,為了兩國的和平,吟兒已經流光了血,為什麼還要更多人消耗更多的血?

地宮內,他的語氣雖強硬,卻感情真誠懇切——戰則敗,和則安,最後的軍民與山河能否保全,只在岳父一念之間。

若將棋盤拉大,他最後丟下的「王爺切記,蒼生為重」則意味更加深長——今是臘八,兀剌海城周邊的血腥屠殺,早已經傳到了會寧境內。無關國界之分,任何俠者聞此生靈涂炭,都義憤填膺,欲鋤強扶弱。

??

為表誠意,林阡除了歸還封寒夫婦外,下令穆子滕在會寧東北的攻勢減緩,加上又一個三天為限,儼然就是七擒七縱的架勢。除此之外,還給了張元素、張從正等醫者通行兩地的便利。

剛好曹王這些天身體抱恙,便請張元素來看。白胡子老頭說他是胃有病,一堆術語講得他差點頭風發作︰「直接開點消食的藥吧。」

「不是要消食,而是要強胃,王爺,養正積自除。」張元素滔滔不絕,「自體有了正氣,何懼外邪入侵。」

「你說得對。」一語驚醒夢中人。這些天他左右思量,反復權衡,苦思冥想,殫精竭慮,可得不出個治本的方案——那是因為他的能力只夠治標!真正影響和平的,不是破壞或抗拒它的人,而是執行與維持它的人——

他完顏永璉點不點頭、林陌放不放下武器壓根不重要,協議生效了也會撕毀,軍隊投降了也可以再反。林阡能不能讓鎮戎州、會寧的軍民都心服、擁戴,才是真假和平的唯一標準、長久試金石。

如果林阡能將近來「明心見性」的狀態一直保持,那麼,三軍不會抵觸,民眾能夠避免受害,國祚和金帝換個方式保全……私仇在木華黎,公義該抗蒙古,公私沒有抵觸,就是金宋共融!

「這三天我根本什麼都不用想,觀察他的精神狀態就行了。」曹王嘆了口氣。

「王爺,我吩咐廚子們,來點羔羊肉吃。」張元素捋著胡須,心領神會。

??

曹王之所以嘆氣,一則如釋重負,因為他茅塞頓開、原來解題的途徑在林阡;二則心情繁復,公事私事大事小事全都料理完了,就不得不去面對那個令他愛恨交織的暮煙,

然而他不知要怎樣去面對?盡管她已經沒有知覺,可他有。只不過囫圇瞥了兩眼,他還是會有屬于父親的痛惜、悲傷泛起,只是,這些情愫才剛出現,就又有屬于敵人的仇恨、厭惡涌出。

什麼大公無私。曹王沒偏私過?就因為對暮煙有親情,這幾十年他鮮有的過失都犯在了隴南、川蜀,一念之差哪次葬送的不是敵我雙方的千軍萬馬?心理暗示,不可被她鬧心,更不能為她動容,他若是因為私情而選擇立刻和林阡和解,反而破壞了本來發展得自然而然的金宋大局。

「她去世,可有七日了?」他問聶雲。

「剛好滿七日。」聶雲算了算,「王爺,為何這般問。」

「我不知從哪本書里看見過,說伏羲和女媧為了救自己死去的女兒,曾將伏羲琴和女媧石結合、運行太極八卦陣,成功復活了她。不過,那陣法有個不超過七日的限制。既然已過,那就算了。」曹王走近幾步,不帶情愫地,注視著吟兒十六歲時的樣子。

「王爺的‘伏羲氏’就是那個琴?女媧石,卻不確定,算這些石柱嗎?」聶雲愣了一愣,「這麼不巧?被戰事這麼一誤,現在連試的機會都沒了。太可惜……」

「這是她的報應。」曹王給了少許內氣,使吟兒的手能有溫度。

「王爺?」聶雲失神,听出王爺對她仍然憤恨。

「所以,什麼靈氣、什麼返本歸根,其實都是你的杜撰。」曹王完全牽著聶雲的思緒。

「是……也不完全是。如果真的死了,她身上寒火毒早就翻天,我寧可相信,她還有生機。」聶雲曾接管唐門,知道寒火毒在人死後更容易傳播。

「這都不埋了她,林阡在想什麼!!」曹王被點醒了寒火毒的特點,險些連三天都不觀察就直接對林阡一票否決。

「應該不是為了禍水東引……」聶雲慶幸林陌不在這里,否則他一定會說林阡故意來放毒。

「好在此處較為偏僻,如果她真傳播劇毒,也好直接封沉地宮,然後立刻疏散百姓。」曹王一臉的鎮魔鎖妖表情。

張元素看出曹王對暮煙的情感甚至及不上對素不相識的人,奇問︰「王爺,仍然反感公主?那還給她內氣?」

「就當……這是女兒對父親的權利。」曹王苦笑,話鋒一轉,「但為了那些枉死在短刀谷的戰友、兄弟,我此生都不可能原諒,她在劍斷石串謀徐轅坑害我全軍的惡行。」

??

「王爺,那晚封寒也曾對宋軍兵不厭詐,徐轅的布局是再正常不過的沙場廝拼。根本沒什麼串謀和坑害,劍斷石她撞上去卻沒受傷,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若不是她那糊涂的夫婿非得趕著去山東,早把當中的誤會向王爺一五一十說清楚了!」聶雲恨不得一口氣幫吟兒解釋干淨,

從曹王的劍斷在劍斷石開始,吟兒就想給她自己澄清,但礙于隴右川蜀都還不穩定,明面上她什麼都不能說,私底下,林阡離開短刀谷前交代她,等他回來再一起向曹王剖白,畢竟曹王神志不清,吟兒剛懷憶舟,別再去牢里踫凌大杰釘子……聶雲知道,「融化曹王」被林阡排在「救紅襖寨」的下一步了,現在想想這是多糊涂的一步棋。

「聶雲,你被他們救命,難免有失偏頗。」曹王不以為然,「事實是我親眼所見。」

「若非被救命,王爺不也把我差點死的賬也算在了暮煙頭上?王爺親眼所見,可事實又是怎樣?我是被哲別的獨步聖功打傷,暮煙是和我一起去救王爺,只不過王爺醒來的時候哲別逃了而我正巧倒下,你就對暮煙大吼了一句‘你是誰,滾’……王爺生病期間,類似這樣的誤會,委實還有很多,段大人他們一向不準我說,可我再也忍不住了。」聶雲淚傾如雨,「我不忍見她死了還被父親這麼莫名其妙地恨著!」

「什麼?」他不由得也臉色微變。幾十年來,聶雲一直沒姓名,是他的暗衛、影子。這好像是聶雲第一次頂撞他還這麼激烈。

「你可知你被關在短刀谷時有蒙古人去偷襲你,這孩子為了護你周全寧可生生挨了蘇赫巴魯的砍?你可知你病情加重她本來在前線,頂著蜀軍壓力回到後方給你三天兩頭地渡氣?你可知你被釋放之後她躲在石頭後面哭著送你們走,跟我說你身體不好怕這一別就是最後一面,結果真是最後一面!她求見那麼多次你次次都不見,她托我給你送的藥你說要避嫌一概沒踫,你為了安定軍心,強加她‘萬惡之源’,想過她會多傷心難過!你可知最後那幾天,她不辭辛苦去火樓奔走,只想給我們所有人一個最好的結局。這些年,她活成了林念昔也做好了完顏暮煙,我都看見了,金宋早就共融了,你和王妃的夙願,早就在她身上實現!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莫名其妙地恨著!你啊,你比林阡還糊涂,至少她和林阡沒遺憾,未完成的事全同你有關!!」

「聶雲你……怎能對王爺這般無禮……」張元素呆若木雞,聶雲全程都沒敬語,已經不止是在頂撞了。

當然情緒爆發,暮煙出生後,因為柳月身體不好,多是聶雲抱著帶著,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暮煙失蹤後,聶雲也和今天一樣崩潰︰「若我折壽能給她,我也願意換十年,什麼活不過十七,我才不信邪!」

曹王沒有打斷過她,從听到第二句的時候就已經眼中含淚,

最後,他彎,撫著蹲地慟哭的聶雲後背,反而安慰起她︰「我何嘗不知,身世特殊之人,兩國相爭之矛盾,生時會受累,以死能平息……」

勸著勸著,也是悲悔交加,卻只能強行抑制痛苦︰「可我的小牛犢,憑何放著大好的人生不要……」

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無愆。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

??

無論劍法的老天賞飯吃,還是事業的如日中天、愛情的幸福美滿,暮煙都不該在這個年紀就缺席劍壇、宋盟和家庭。

曹王原想把內氣像林阡那樣大部分都一下傳給吟兒,但因與林阡有所抵觸、卻又對吟兒有所幫助,所以選擇采取一炷香給吟兒渡一點的方式。

或許,救吟兒的最好方法是這個時候便答應歸順林阡,雙方高手擱置其它所有計劃來一起磨合醫術,「但為了大金的子民,天下的安寧,這三天還是要考驗林阡。對不起,暮煙,你原諒爹的固執。」曹王不得不理智,不得不慎重。再怎麼動容,不可忘初衷。

三天後,不管能不能如願金宋共融,至少他會認她、救她、牽著她的手遞到林阡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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