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6章 洗髓還本原,凡聖同歸一

七月十五,中元節,道佛皆舉行宗教活動,民間亦會選此日拜祭祖先,故而車馬經行之處,前兩日就見有人焚香化紙,到底是離戰亂稍遠才可得空。

「雨祈可有消息了嗎?」馬車里的貴族女子,不知是被喧嚷吵夢,還是路顛得睡不著,醒了。一覺醒來,第一句話就關切地問。車駕前負責保護她的帶刀侍衛立即轉頭,畢恭畢敬,低聲回答︰「回稟大公主,據說有人在王爺跟前看到了小公主。」

「這丫頭,虧得我還在後面找她,原來已經跑到前面去了麼。」那女子笑了一聲。隔著帳簾,能看到她微微上挑的眉眼,修長頎秀的身段。

此番從河東一路往隴右的方向去,他一行避人耳目喬裝成尋常商旅,自不可能還是素日王府里的裝束。侍衛回過頭時也難免蹊蹺,兩個公主都是怎麼了,一听郢王要到隴陝,異口同聲跟過來,這是打仗還是鬧著玩?小公主天生性野也就算了,大公主一向溫婉識大體,竟也要跑到這戰地……可能是因為大公主牽掛小公主吧。

說起來有大小之分,實則她倆是雙胞胎,大的叫雪舞,小的叫雨祈,或許是童年由不同人撫養長大的緣故,她二人性格天壤之別,雖然面貌相同,雪舞靜若處子,雨祈動若月兌兔,故而容易區分。

王府看來真的是個牢籠,滋潤慣了總想著要出籠,雨祈跑出府,雪舞追著護,已經不是第一次,去年秋冬就發生過,可是跑哪兒不好非要到這戰地?活膩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對此郢王居然不制止……

作為郢王府忠心耿耿了近十年的老臣、目前武功排名第七的高手,這帶刀侍衛早就對戰場心馳神往,卻非得被郢王分過來看護公主……真的很心不甘情不願。

「去年,是為了找雨祈,今年,是我自己想要來……」雪舞掀開簾帳,輕揉還惺忪的眼,望向民眾那一路的喧忙,不禁陷入了回想——

早在聖上的旨意到達河東之前,父王就已經厲兵秣馬枕戈待發。先前對著聖上賭咒發誓打破頭也要上戰場表忠心的他,好像猜到了聖上不殺他就必會用他一樣,一旦得到調令,身如離弦之箭,不可能再等她們收拾好行裝一起走。「漫卷詩書喜欲狂」狀態下的他,沉浸在一種理想即將實現的喜悅里,根本沒想過拒絕她兩姐妹的請求,何況他向來寵著她倆?只提醒了一句︰「少惹事。」

「唉,雨祈她,來意只怕也和我一樣吧。」雙胞胎是心意互通的,她看得出那丫頭來心似箭是為何。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還能為何?

去年秋天,雨祈和母親賭氣,離家出走,音訊全無,雪舞帶著幾個郢王府高手四處輾轉,才在隴右的亂世將之尋回,尋回卻是陷落,彼時的隴右漫天烽火,她倆混跡在難民里即使往臉上涂滿了塵土,也逃不開被如饑似渴的土匪們擒獲和垂涎。

原以為命盡于此,誰料得絕處逢生,當妹妹被捆縛驚怒大罵而她已被匪徒壓在身下用盡力氣咬舌自盡,從天而降的一把利劍恍若神靈……那劍意如斷絮她當然看不懂,可接下來那幾天她眼中只剩下那劍的鋒芒和主人……對救命恩人,應有結草餃環的覺悟,何況那劍主出類拔萃,以一敵十仍然神態冷靜,滿身血腥不改眼神堅毅,威猛氣勢,精壯身材,後來雖只有幾日的遠遠凝望,她也窺探出那是個南宋的將帥,皮膚略黑卻難掩俊帥,愛笑、陽光,舉手投足都是詩中俠客該有的豪爽……

「唉,我是怎麼了……」她遐思時,視線早從道旁移開不自覺地往上,沉迷進了天空那白花花的日光,不知何故竟失了神,幻想出他抱住自己、和自己纏綿的樣子,半晌,馬車絆到個石子她猝然從春夢驚醒,羞紅了臉面頰滾燙,「怎會這樣……」

好在馬車里沒有第二個人,看不見她這不夠端莊的模樣。

她正襟危坐,收拾著尷尬的同時,倉促向窗外探看,不無傷感︰「白晝就已經如此,夜晚還不知會多熱鬧?民眾們說是拜祭祖先,其實是在求戰亂別過來吧……也不知往西南去,會不會荒涼得多?」

便在那時馬車趨停,好像前面路被堵住,侍衛們劍拔弩張,她也心念一動︰「出什麼事了?」

緩得一緩,帶刀侍衛回答︰「哦,不是匪徒滋事,是……小王爺在打人……」

「這個小豫王,半天不惹事,渾身癢。」她實在很不喜歡那個紈褲子弟,豫王完顏永成最小的兒子,她習慣稱呼他小豫王。前年豫王薨逝,豫王府高手出走大半,諸如齊良臣、司馬隆、高風雷全投入了曹王與林阡的戰斗前線,使得去年夏秋那場波及到平陽府的河東大亂,豫王府幾乎無人可用,縱連小豫王本人也深受謝清發之害,好在危難關頭對他最忠心的高手段亦心及時趕到,將這個年不足十五的小王爺救出絕境。

然而那一戰段亦心也身受重傷,幸得卿旭瑭經過救到郢王府里,方才使主僕倆轉危為安,段亦心和小豫王行動不便,在郢王府養了很久的傷,自那以後,兩個王府的一些人便私下走動得比往常密切。

此番聖上旨意到郢王府時,雨祈和小豫王正在後院爬樹,兩個少不更事的男女,借了雪舞懇請父王一同去隴陝的東風,興沖沖地說他倆也要隨軍,雨祈立即就去換了套男裝,小豫王也不甘示弱求帶兵,被聞訊而來的段亦心一臉尷尬地制止……雪舞想,可能是因為想給曹王心里施壓,父王才同意了把這位小豫王也帶在身邊?不過,不同于雨祈任性有目的,小豫王完全是胡鬧亂作為,這不,據說車駕被人不慎攔了道,二話不說躍馬而下沖上前去一馬當先拳打腳踢……

「要他住手,莫誤了行程。」雪舞對帶刀侍衛說,然而侍衛對王爺如何有用,很快便傳達︰「公主,小王爺說了,那是‘諸色人’,可以欺負。」

「胡說八道!這紈褲,實在不及他父王風姿萬一。」雪舞慍怒,當即掀簾,探出半個身子,親自喝止,「四海之內皆皇帝臣子,區分待人,豈能致一?還不快快住手?!」道旁群眾只知他們是女真貴族,遠遠看到這女子雍容華貴、落落大方,都不由自主地退後或驚嘆。

小豫王被她這簡單一句話就拉出了毆打,面紅耳赤。他素來因她淡靜忌她三分,何況听出她著重說「致一」,明顯是在以南宋的舉國北伐壓著他。他們特權階層欺負下層慣了,卻忘記連聖上最近還強調過,大敵當前,契丹、南人甚至羌兵,全都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齊心協力打宋匪!

「好吧,雪舞姐。本……我錯了。」他模模後腦勺,服帖地轉過身,「改就是。」

「給傷者一些銀兩,賠償療傷吧。」她息事寧人過後,正準備回車上坐,余光掃及那被毆打的南人……居然是……

怎麼回事,居然是那個讓她心念一動的男人?

我,我是怎麼了?是太想那個人了?怎會眼花,在這里看見他?!

吃驚之余,定定地站在那里,全神貫注打量了好幾眼,總算確定——除了氣質不像之外,除了瘦一些衣衫襤褸之外,膚色、身形、五官,無一不是那個男子!尤其那英俊的眉宇,深刻的輪廓,她閑暇時畫過無數遍也模過無數遍……

是那個人嗎,那個威風凜凜的南宋將帥?可怎會淪落至此,受盡屈辱?

她克制住內心的震怖,對侍衛說︰「將此人抬進我車里來。」

「……」侍衛以為自己听錯。

寧錯過,不放過。她在心里說。

小豫王杵在那里,還以為她這麼做是故意和自己對著干,卻想不到此刻她眼中根本沒第二個人︰「好了,趕路吧。」

「不趕!」小豫王氣得攥緊拳,正賭氣不想上馬,忽而看見段亦心從斜路策馬而來,喜不自禁,忘了不快,「段姑姑!您去了哪里……」

話音未落,映入眼簾一張熟悉的臉,正是被段亦心談笑風生領過來的人——

「齊大人!?您,回來了?!「小豫王分辨再三,喜出望外,難以置信。

?

開禧二年七月下旬,隨著林阡恢復正常、回歸戰場,金宋在靜寧本已大局已定卻又再掀戰浪——

自六月廿三第二場靜寧會戰爆發後,隴干、水洛、通邊、隆德諸縣反復易主,爾後林阡走火入魔發揮不佳,抗金聯盟再如何死撐,也難以維持不敗局面,弈至七月廿四,盟軍實已外強中干、面臨頹勢。眼見隆德、通邊、水洛大多已被完顏永璉卷走,盟軍人人心中有數,「主公再不歸來,靜寧只怕就完了。」可他終究歸來了,那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他們都等著主公帶他們翻身復仇、揚眉吐氣。

林阡自然也感謝眾將在他不支時候的不離不棄,是他們將不算零落的盟軍過渡到他的手上,整整一個月,生生在三波金軍的車輪戰下挺過了難關。

他欣喜地看到了辜听弦和百里飄雲獨當一面,郝定和石 完美搭檔,赫品章和俞瑞杰化敵為友,孫寄嘯和薛九齡因為莫非的聯系而和衷共濟;

欣慰地听說了曹玄的淡定、李好義的英勇、孫思雨的彪悍,以及莫如的堅強;

這些都標志著,短刀谷,祁連山,紅襖寨,蘇氏舊部,吳氏官軍,整個抗金聯盟,在舉國北伐中完成了某種程度上的「致一」。

更令他高興的,是先前一直吊兒郎當的宋恆,終于凸顯出了成器跡象,從秦州被調往靜寧救急的第一戰,便殺得完顏綱丟盔棄甲潰不成軍,而那時,宋恆只是辜听弦的副將。

殺敵過程中,宋恆還不忘給林阡在辜軍中揪出了好幾個控弦莊細作……他好像有無比旺盛的精力?居然能夠一心二用互不耽誤。林阡一高興,立即表彰他立功,擢升他當主帥。宋恆當然不拒絕,欣然接受了主公的行賞和戰友們的祝賀。

唯獨陳采奕略有隱憂,她知道宋恆此戰表現杰出是有原因的︰完顏綱曾經擔任過控弦莊的代莊主……她明白,殺控弦莊人是宋恆的戰斗動力,卻委實也怕這動力和蘭山一起成為他的心魔。

陳采奕將這些擔憂如實地告訴了林阡,並說,主母曾經對堡主說,對控弦莊細作,原本可以放長線釣大魚,奈何他性子里永遠是直來直往……

「且一步步來。」林阡點頭,知道他若想扶起宋恆,和當初他扶起听弦的方式不同,听弦的問題是義軍不容、和同僚關系處不好、對家臣們不承擔,宋恆則是對功名和蘭山先後的求而不得。對功名的在乎,林阡還能慢慢磨練他,而對蘭山,恐怕只能靠時間了。

所幸宋恆和听弦一樣,閱世淺而性情真,所以都有救。

「控弦莊隨著僕散安德的猝死一度群龍無首。現任莊主鸑鷟,應該在上任前後就聯系上了一直以來都深藏我軍的‘鵷鶵’等人,但至今都沒有找到那個在環慶臨時獨自潛入我軍、只和僕散安德一人交流的最優秀細作‘青鸞’,主公若能趁此空隙將他抓住,可以永絕後患。」轉魄在離開靜寧前對林阡如是說。鵷鶵可能還屬于陳采奕話中那種能被放長線捉的大魚,但青鸞,獨來獨往,有利有弊。想法固然好,終究難實現。

「隆德,今由凌大杰、岳離、黃鶴去、完顏璘據守,通邊,由完顏永璉、完顏承裕、羌王青宜可把控,水洛,是完顏綱、司馬隆、移剌蒲阿駐扎,此外,還有軒轅九燁、羅冽等人靈活服從調配。」滅魂和轉魄一樣,隨著金軍主力的撤換,被迫離開了此間戰場,所以目前靜寧縣境活躍在南宋情報網一線的多是海上升明月第三級。

林阡閉目,將這些金軍官將姓名在心中流過一遍,略覺蹊蹺,又想不出哪里蹊蹺,最近腦筋實在有些退步,總是有重要的事情忘記……直到離開滅魂、回到宋軍在隴干北部與隆德金軍對峙的本營,他忽然想起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齊良臣呢?」

撇開對陣不談,鐵堂峽的稻香村是他和那個名叫齊良臣的對手的最後一面,據說後來齊良臣一直身處環慶養傷……然而奇怪的是,此番金軍因林阡入魔,前線後方的重要官將大換血了三次,該來的幾乎都來過又去了,卻沒有一次出現過這個人的名字!

向前追溯,金軍眾將出現最整齊的「松風觀狩獵」、抑或「陳鑄公審之夜」,齊良臣都沒有出現在人前,他,明明因為隴陝之戰被金軍推崇為「齊神」,地位遠勝過司馬隆、高風雷,另外那兩個都在靜寧秦州會戰里出現了,怎麼齊良臣不在?

齊良臣那種僅次于岳離的武功,當然不可能被出現在省略號里,出現在等等里。

林阡就這麼憑空想,當然想不到除了染病不起的任何理由,遺憾之余,想齊良臣不在當然更好,盟軍少了個大敵。

一轉眼,第三場靜寧會戰已箭在弦上。

晚風中孤獨佇立于山澗,秋霧略顯得他衣衫薄涼︰吟兒,等我。早已決定要對抗你我麻木的宿命,那便彼此支撐相互扶持一路走到底。

涉道迷茫,風雨共度;曲徑坎坷,生死相依;命途艱辛,堅守同行。

這些天來,海上升明月無人能夠靠近吟兒囚禁之處,戰地幾經遷移,退居二線的楚風流也很難打探到她此刻所在,辜听弦原還想通過移剌蒲阿盡可能地給吟兒送藥,卻遭到百里飄雲第一時間的拒絕,一則涉及物品是越界之舉,二則移剌蒲阿是契丹人、在金軍地位略低、不能夠教他難做人。

對此林阡自然理解︰「萬不可教他步陳鑄的後塵。」在那之後,吟兒的音訊便如斷線的風箏,但林阡知道,她一定活著,等著與他重逢。

怎會孤獨?吟兒時刻都溫暖著他的胸口,飲恨刀不停炙烤在他的背後。

「莫急,你終將出鞘。」他微笑,想著她,對它說。

?

飲恨刀法,雖只有十日推倒重來,卻對過去的十年推陳出新。再加上曾給他戰力加持的淵聲佛經恰好在西岩寺遇見原主,听聞全文和釋義以後,更是令他醍醐灌頂、一通百順,殺傷力和駕馭,雖不至于月兌胎換骨煥然一新,但也已然發生了妙不可言的變化。

那個名叫孤獨淚的和尚卻直言,林阡本來就身懷絕藝,能夠據此把刀法理順固然不足為奇,但是佛門之物就算你天縱奇才,也不可能短短幾日就融會貫通,至少也要費上四五十年的修煉才能了然。而且,由于這佛經和飲恨刀法存在抵觸,更加不適合速成,沒有佛法根基之人,任何一種淺嘗輒止、不求甚解狀態下悟出的招式,產生的戾氣都得經過七八十年的逐步化解,而且還未必可以化盡。

換而言之,林阡還必須學別的,能化解戾氣的慈悲佛法,那真得在他的二十七歲從零開始……自鮮血淋灕被十三翼抬到西岩寺的那一刻起,或者說南石窟寺偷師了淵聲佛經的那一刻起,他就半只腳邁進了佛門而不自知。

「萬物非萬物,與我同一體。幻出諸形相,輔助成生意……造化思何鴻,妄殺即暴戾。蜉蝣與蚊蠅,朝生暮死類……物我皆一致。」淵聲在南石窟寺留下的,原是少林的內功心法《洗髓經》!

而洗髓經的全文,第一句話是「如是我聞時,佛告須菩提。易筋功已竟,方可事于此。」

易筋功已竟,方可事于此,所以必須先修外功心法《易筋經》。「拜師吧。施主不用剃度。」出家人不打誑語,孤獨淚儼然是在看出他非學不可之後,萌生了想要收他為徒的念頭……

然而這個孤獨淚自己,實則也只是半只腳踏在佛門里,據說他幼時便開始練判官筆,喜好臨摹王羲之、孫過庭的書法帖,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他寫出王、孫二人《佛遺教經》,被當時路過的少林高僧看到指出佛緣,所以二十歲不到便去出家,後來幾經波折隱居于靜寧,然而,「情難滅而酒戒不掉,縱然看破亦舍不得。」出家前的他到處欠情債酒債,對不同人用的不同名號,出家後債主們全忘不了,一個接一個來找,他倒也不推卸責任,將那些名號全部沿用成了法號,這些年來,已經盡可能地不去踫觸那些已經改嫁他人的女子,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若非如此,只怕他武功還會更高。

孤獨淚說,其實破戒與否,影響倒還可以接受,然而,急功近利和無欲清休卻有天壤之別。他今年五十歲,兩個狀態剛好前後各一半。然而靜寧戰況如此激烈,林阡也沒想到會這般不到十天,學不成而下山……

「這究竟何許人也?」孤獨淚一向只把林阡當成江湖中人,多的事懶得去問,卻也隱約覺察出他的雙肩挑擔︰為了一個女人要學兩個明說會抵觸的功法,為了他的部下們他完全不能平心靜氣,做人可真難,真辛苦,竟還堅持認為著一切都能殊途同歸,「徒兒!記得有空便回來听為師授業解惑!」

是嗎,殊途者,能同歸?能,《洗髓經》里,本也有凡聖同歸之篇。孤獨淚是因為看見淵聲入魔,才覺得那和飲恨刀萬般抵觸,才懷疑佛經未必放之四海而皆準,可誰說世上難道就不能有人打破淵聲也過不去的障礙?孤獨淚也是在看見林阡的執著以後,一瞬覺得「未必不是同根同源的」,問題不在佛經而在人本身。「既收了個徒弟,那貧僧這悟了一半的洗髓經,也要開始悟另一半了……」

那時,林阡也並不知道,他這個名叫孤獨淚的新師父,曾經在完顏永璉麾下的高手堂中,與天尊岳離、地魔封寒平起平坐——

孤獨淚與林阡的一見如故,雖說有武功的相惜,性情的投緣,但更因為孤獨淚在和他嘆息「昨夜花樹摧折」時,看到林阡臉上熟悉的來自完顏永璉的表情;更因為那晚孤獨淚在寺院後林的樹上拋錢幣玩耍時,意外望見林阡把身上的血瘋了一樣給柏輕舟喝,那場景,廿五年前,一樣有過,觸目驚心……

「大師,廟外有女子,要找‘淚濺珠華’。」有人找他。

「雲游去了。」

「大師,廟外有女子,要找‘淡淋風清’。」又有人找。

「已經圓寂。」

「大師,廟外有個男人,拜謁‘憂吾思’。」還有……

「……」他心念一動,卻說,「沒這個人。」

七月末的這天晚上,和尚很晚都沒睡,站在樹下沉思,陡然被幾里外的隱約戰伐聲驚醒,趕緊從對過去的緬懷里自拔︰「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何必再想,憂吾思,那些東西,早已與你無關了。

?

七月末的這天晚上,水洛和威戎之間的重要據點殿灣山,在宋恆的手底下失給了完顏綱。

宋軍原本就佔絕對劣勢,殿灣山這一失守,金軍幾乎已穩贏,後面的看似不用打了。宋恆過失之嚴重,堪比三國那馬謖失街亭。

然而,這罪責卻不能歸咎于宋恆無能或林阡用人不當,因為換別人也可能會敗給完顏綱,而所幸宋恆玉龍劍驍勇廝殺才最終扳回了數營,還能打。

發生了什麼?原來,前些日子宋恆對完顏綱屢戰屢勝,完顏綱一路望風而逃丟盔棄甲,在這般奇恥大辱之下,完顏綱想了個損招陰招還擊,「我見南宋義軍大多貧窮,衣服與鞋都已殘破……」于是,完顏綱在前次戰斗中故意將一些輜重落在後面給盟軍撿,大多是嶄新的被服與鞋。

問題便出在這鞋上。已經不是第一次分享到完顏綱戰利品的盟軍,哪想到這是完顏綱故意送給他們的厚禮,那鞋中藏著「枯葉」毒,無色無味,量少,不致命,卻爛腳,尤其到陰濕天氣,普通步兵腳不能行,一個這樣還沒法覺察,個個這樣才知道是中了套,知道的時候為時已晚,已經在和完顏綱的交鋒之中……兵敗如山,毫無疑問。

「堡主請罪,他失察了。」陳采奕派人來隴干對林阡稟報,宋恆目前還在殿灣山西邊頑抗。

「不是宋恆的錯,是後方供給問題……」林阡對旁邊的滿江紅韓鶯夫婦半開玩笑,「是要同沈延多要些錢糧了,他近來當家做主,對我軍十分吝嗇。」

滿江紅紅著臉︰「我這便修書一封,去罵小師弟。」

「這‘枯葉’毒,依稀是唐門的。」樊井研究了那鞋許久。

「四川唐門凋零已久,到上一代,唯余唐永陵、唐飛靈二女,前者遠嫁泉州,其子厲風行,哦,就是盟王麾下厲將軍,專攻拳法、指掌、對毒術繼承不多,後者則因為守宮砂消失被認作失貞而逐出家門,間或精神瘋癲遭到金人利用,最終被盟王擒獲關在了短刀谷。」韓鶯曾經入選過江西八怪,大概就是憑這也能進海上升明月的搜集情報能力,「她為天山肖逝生過一個女兒,早年丟失,後來收了幾個徒弟,最看重的收作養子,改姓了唐,如今金國毒壇整體衰落,是以傾力支持著他。」

「近來金軍用到的各種毒藥,應該都是出自他之手了。」林阡想,這唐門余孽,倒是也有創新。

此刻,卻不該是暢談江湖的時候。不出預料,宋恆敗戰不到一個時辰,軒轅九燁便率眾馳赴殿灣山西,要對著宋恆的殘兵敗將趕盡殺絕。

烽火動沙漠,連照甘泉雲。

「宋恆燃眉之急,若最後的地盤站不住,那他身後的威戎便首當其沖。接下來,完顏永璉只需要按部就班打威戎、再打靜邊,在既有的水洛、通邊、隆德基礎上,包抄、合圍隴干。盟軍就大勢已去、靜寧將不復存在。」諸將退去後,林阡才蹙眉說。帥帳中只留寥寥幾個謀士,包括樊井在內。

適才林阡還談笑自若,雖然他知道很大可能是輸,也不可能對武將露出任何怯懦。鎮之以安,謀之以靜,是因為兵畏敵者敗,輕敵者勝。

然而對著謀士們,他顯然得說實話︰「所以宋恆必須盡快增援,勝負在此一舉,我卻捉襟見肘,很大程度已輸。」林阡想問的是增援殿灣山而不影響其余據點的方案,謀士們也立刻給他拿了幾個,多是以莫非為前車之鑒給出的。

「主公,未必。」柏輕舟沉靜多時,終于開口,「或許就是從這里翻盤。」自面紗揭開後,才知那句「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形容的是誰,這得天獨厚的容貌,配的偏是世所罕見的王佐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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