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1章 將軍闢轅門,耿介當風立

月色凌空,幾星入目?

這世上,有人是被雕琢的璞玉逐漸才發光,有人卻是漂亮的珍寶一出現就大放異彩,淵聲這滅世之魔,應當是屬于後者吧,太可惜……

劍刀相擊,掀天揭地,電光縱騁,血氣橫馳,岳離望著淵聲被九天劍砍退數步一時危害不到王爺,慘白的臉上這才露出了與適才紫檀一樣欣慰的笑。

與此同時,他卻也感覺到了淵聲臨危之際打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刀槍劍戟,那些刺進身體的虛實鋒刃,竟涉及全身上下每一處骨節,此刻正企圖摧毀它們飛快地穿透過去或許還能再殺旁人,卻因遇到的是堅硬如他岳離所以才只好受阻、一毫一厘地緩慢地向後戳向外捅。

「中天!」完顏永璉親眼看見岳離寧受此傷也要將他捍衛,如何還有那所謂的「遠高于林阡的自控能力」?情難自抑沖上前來一把將他抱起,與少年時一樣的淚濕前襟,須臾便被傷勢和悲慟夾攻吐出一大口血。

「王爺,中天有罪,今日,只是贖罪……」岳離預感到大限將至,但自知還能撐好一會兒,因為淵聲給予的是凌遲之傷,而且自己畢竟有這數十年的內力修為。既然天定如此,他該對王爺說出實情。

完顏永璉卻不再過問,擦干了嘴角鮮血毫不猶豫就給他運功,見他月兌力還要堅持說,完顏永璉威嚴將他喝停︰「別費力氣,回去再說!」

「王爺,對不起……我在旋淵陣里沒完全說實話。‘淵聲可能不是凶手’,不是昨晚我做的夢。雖說是到今年才想通,但是在當年、甚至當晚,我就想到過,卻又任那念頭稍縱即逝。」岳離初始尚有余力,一口氣說了很多,「我實在糊涂了許多年,今年南石窟寺才接受這可能,排除了他,便拷問自己︰那晚,為何我會失去向來的公平公正、偏執地認定他是凶手,為何我不肯听信旁人的證詞、甚至要把謝清發打跑,為何我會有那一時的邪火、這‘一念之差’到底有什麼個中緣由……」

「你只是因為太悲薛晏所悲,才會誤判。」完顏永璉將他喝斷,不想听。

「不是。我是重逢謝清發之後,被他幾句話驚醒,才知我那一念之差從何而來……是,‘妒恨’。原來那天失心的,不是淵聲,而是我啊……」岳離苦嘆一聲,「當年的我,年輕氣盛,是曹王府意氣風發的首席高手,即使有薛晏旗鼓相當,薛晏卻性情寡淡與世無爭。然而,那淵聲出現了,我,我擔憂地位不穩,極想保住王爺麾下的第一人,所以,對他懷有偏見,潛意識里不肯信他,判斷自然不會公平公正……王爺,若是早知山東之戰會死去那樣多的同道,中天,不會因為一己之私而埋沒良心……」

「岳中天你自己的想法,為何要听謝清發曲解出來?!」完顏永璉冷笑一聲,怎可能信,「你岳離,出了名的寵辱不驚,會在意什麼第一人!」

「人說少年,愛上層樓,無事強說愁,老了之後,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岳離慘淡一笑,「王爺您不記得了,年少時候的岳中天,也是個會為了功名利祿爭破頭的初生牛犢。只是幾十年後,經歷了人世沉浮,才逐漸變得雲淡風輕……方知這年少時的爭名奪利,實在不值……」

完顏永璉一驚,才知和尚在旋淵陣里分享的故事,分明有所指,「年輕時有一天喝醉酒」「要去水里撈月亮,欲念過強,不慎把池邊的一盆花踢翻」「後來過了大半輩子吧,也早已忘了曾經踢翻過一盆花的事。」指的就是他岳離……然而和尚明明是幾年後才加入高手堂的,和尚怎麼會知道?!

「和尚他,清晨對我說,貪嗔痴三毒,他說得對,歹念生則禍端起,中天雖不是刻意,卻是私心,害人害己。王爺,您願意原諒我嗎……」岳離氣若游絲,還不忘告訴完顏永璉,和尚還活著。

「你不需要任何原諒,那只是謝清發的猜忌,不是你的緣由。你當年,是會爭破頭,卻不會出暗箭!」完顏永璉自己,何嘗不是筋疲力盡,「你是不想我攬責,才不肯說實情,你的私心不是‘妒恨’,而是因為我。」

「不是,不是王爺……」岳離向來處變不驚的臉上,突然出現了短暫的焦急和愁郁,苦嘆,「如果是為了王爺,我怎會被謝清風脅迫?我,完全是為了自己罷了。王爺,中天,不是那樣完美,不想讓王爺看見妒恨淵聲的自己,所以竟屈從了謝清發一次……」

「是啊,淵聲那樣的習武天才,即便是我都禁不住眼紅,那又怎樣,眼紅就會恨?這世間哪來那麼多的妒恨?何以和尚你不恨,戰狼你不恨,他們無不威脅著你!你說的那個原因,就算有和尚說的‘磨鏡’佐證,也不過佔了一成而已。你之所以被謝清發脅迫,九成以上,都只是為了不想讓我知道真相,怕我知道了淵聲本來不會入魔,會遺憾,會悔恨。你將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你以為如此我就會好受些,如此我不過是會遺憾世間少了個人才、多了個魔;可是中天啊,其余一切都是世人的以己度人,我與你幾十年的交情,還看不穿你的為人嗎,我今日見到真相全想徹了,你的一念之差,根本是為了我,你是不想我的曹王府,多出一罐危險的火藥!」

他所說的真相,是適才岳離的那一句「他麾下,你不配。」那句才是岳離的真心話。岳離當年是听聞淵聲是個求戰求敗的瘋子,潛意識覺得完顏永璉收了他必會埋藏禍患而吃虧,所以才不願他進入曹王府!果不其然,淵聲在單打獨斗勝過他之後本來可以輕松成為高手堂首席,竟還是執意要和當年娶妻生子已經決定淡出武場的薛晏比武。那個凡事為完顏永璉為曹王府考慮的岳離,怎可能在政敵環伺、曹王不能出一點事的時候,給淵聲哪怕一絲的希望。

所以,才會在藥鋪前一念之差,先把仗義執言的謝清發擊退,爾後趁著人多勢眾而淵聲又需照顧人質捉襟見肘之時,將淵聲擊敗。那一念之差、選擇惡,是「為了王爺安穩,寧可犧牲淵聲」,但岳離幾十年來都不曾記得這一念是歹念,哪怕記起來也稍縱即逝,是因為他雖然存私,卻不是故意陷害,他幾十年來都認為淵聲確實是凶手。

所以,今年年初,南石窟寺後,他听聞淵聲到現在還會在殺人過程中想起自己是個醫者的奇事,才在腦中留下了那絲關于淵聲不是凶手的可能。更在重逢謝清發之後,決意將罪責全往他自己身上攬,居然還真把他自己給說服了。然而對于岳離來說,能掩蓋自然是掩蓋,他不願真相大白了之後王爺痛心,六月面對謝清發的決定依然是「為了王爺安穩,寧可犧牲淵聲」,答應謝清發的脅迫想要封住他的口,可惜,越阻礙越錯,紙里包不住火。

所以,旋淵陣里岳離百轉千回之後,終于在和尚的勸導下願意坦白,但還是想在洗白淵聲的基礎上不傷害王爺,那就只能犧牲自己,旋淵陣他就理清了這些思緒,回去就和王爺說這些「妒恨」。幾十年交情,還看不穿王爺內心嗎?如果知道「淵聲原本可以不必入魔」,王爺最多是悔;但如果知道「岳離是為王爺才犯錯」,王爺會恨……

「你是犯了錯、負著罪,但是歸根結底,是因為我犯下和背負的。你是甘願戴罪去死,也要維護我,不想我與這件事沾半點邊……」完顏永璉邊救邊笑,情不自禁落淚,「岳中天,旁人我不好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王爺,還是這樣的寬容……中天,不配這樣的愛護。」岳離噙淚,卻不想浪費他的氣力,悄然開始封閉經脈,「中天此生,最幸運的便是沒跟錯人。四十三年相隨,從來無悔無憾,時時刻刻酣暢……」

「中天,你撐著,我會救你……」完顏永璉尚未發現他拒絕救護就抽身離去,是因他再不出劍相幫這里誰都要死。適才他一時忘情,都不知淵聲是何時又發動了猛攻。盡管紫檀、岳離先後以兩條性命填了上去,方才把這淵聲打得還剩半條命,另半條卻需要林阡、燕落秋、林美材、海逐浪四人去戰,而因為淵聲受傷的關系,眾人可謂自毀長城,木陣暫時無法被淵聲兼顧,他們必須集結合陣,雙管齊下。可這里林阡屬金、燕落秋屬木、邪後屬水、海逐浪屬火,偏偏缺個土。

便那時,木陣來襲愈發凶猛,卻蓋不住外界的琴簫合奏配合天然陣法籠罩而下,岳離心念一動,王爺在旋淵陣里說的果然沒錯,那琴簫合奏可以控制淵聲不到全魔,這或許是林阡此戰敢發動的根因。

他原還渾渾噩噩,就在這一息之間,忽然被人艱難地撐了起來,一驚而醒,听得那人氣喘吁吁問︰「天尊大人,您怎樣了?」薛煥……

好一個薛煥,向來是愛憎分明,來冥獄前一臉不悅,此刻卻是不顧自身先來問岳離,連他自己受岳離所害蒙冤都不顧,到底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

「不會有事,天尊。」薛煥只恨自己也身受重傷,僅僅試著給岳離續了一絲氣就遭到阻滯,甚而至于被一股強硬力道打得自我消散。無能為力,唯有勸慰。

適才岳離為了保護王爺,手握斷劍也執意不退,寧可與那戰鬼同歸于盡,總是令他薛煥熱淚盈眶。

「煥之,我有愧于你。」岳離想著這話再不說就沒機會說。

「天尊的苦衷是王爺,那便無愧于心。」薛煥搖頭,眼神熾熱。岳離忽然感到放心︰薛煥,這晚輩後生,俠義心腸,忠心可鑒,可代替我,陪王爺走很長一段路……

「有些事情,越阻止越錯,甚至還引起不必要的災難……六月的時候,我又有了那個可惡的一念之差,為了不讓王爺知情,我答應謝清發殺了海逐浪嫁禍給你,我想著那只不過付出了你被林阡仇視的代價,想著影響不到王爺的決策、若日後出現禍害、我日後親手補救,可是我卻忘記了,你與林阡之間原也有著君子之交,我更沒想到,我日後為了補救,想滅的口就更多,所幸有天驕大人、有你、有子若,中斷了我,一步錯步步錯……」

薛煥泣不成聲︰「九燁只是設局,並沒有要滅的口。至于我,海逐浪的手,沒人逼著我砍,我與林阡戰場上本該你死我活。天尊沒錯,天尊就是完美無缺的,一輩子都是君子……」

「淵聲蒙冤,滅世遣禍,無論我是為了何種原因,都犯下了彌天大禍。和尚那故事說得不錯,本來,不該隱瞞或倔強,不該痴迷或糾結,應該贖罪,救贖,洗淨自己,方能超月兌,否則必將嘗盡業果。可惜我,到此刻了,才明白……你們,要以此為戒。」岳離氣息越來越弱,竟似在糊涂囈語,薛煥觸模他身體僵冷,大驚失色︰「王爺,天尊他……」一驚之下也是癱倒在地。

「別去擾王爺……」岳離忽然有了氣力,臉色忽而變得正常,「煥之,你靠近些。」

「什麼……」薛煥不解其意,卻是拼死向他身旁爬近幾寸。

岳離倏忽拼盡力氣,將頭頂在薛煥的頭頂,兩人的天靈蓋遽然相接。薛煥乍一想通,惶恐之至,卻是不可能逃得月兌了。

「天尊!」再多的話,薛煥卻喊不出來。岳離早已打定主意,若然自己離開了王爺,這一身功力不能白費,否則怎麼幫助他戰勝未來的林阡?薛煥本就是金北第一、不是一張白紙,但一則薛煥內傷在身,真氣本就被淵聲打亂,二則上天注定他們現在在這五行陣里,薛煥屬水,他岳離屬土,土克水,無論如何也得一試,化解薛煥為數不多的氣力,再將自己的全部都灌輸進去。

這二人平躺地上,彼此間熱氣蒸騰,尋常兵士不敢接近,紫檀眼睜睜望著連連淚流卻體力透支,而合作打淵聲的五大高手誰都見到誰都制止不了,尤其完顏永璉悲從中來,聲嘶力竭︰「中天,不要!」

「王爺是高潔青松,挺拔在這污濁人間……」與薛煥分離,岳離自感完成了對他的贖罪,雖冷汗涔涔、風中之燭,卻也心滿願足、露出一絲笑來,「照顧好王爺,莫讓他受傷……」

「天尊!」薛煥還沒來得及點頭,就見他闔上雙眼,驚痛之下,一時也沒受得了這一身功力,猝然暈厥在地。

「叫你撐著,叫你等我回去,你為何偏偏不听!」完顏永璉早已戰成血人,一邊吐還一邊加速打淵聲,憑這瞬間的爆發將淵聲打入了木陣中被纏卷。那木陣總算通情達理了一回,吞噬淵聲時忽然停了片刻,給了五人喘息之機。完顏永璉不顧一切去看岳離時,他明顯已氣絕多時,身體也輕薄如紙,明顯不止血流空了。

「王爺!」薛煥才剛被林阡救醒,就看王爺他也力竭倒地,真像隨岳離而去一般。

「中天,他去了?」林阡身後,也有人搖搖欲倒。

「紫檀前輩……」林阡原本以為紫檀還有救,也對他給足了氣力,此刻見他痛哭流涕、忽然一頭栽倒在地,慌忙將他攙扶,卻看他儼然不行了︰「中天都去了,那時的人,那個年代,都沒有了……」原是失去了一切的精神支柱。

「還有將來……」林阡說再多,卻喚不醒他。

他只沉浸在對那個年代、那時的人的懷念里。

「王爺,這劍……」初見時,鄭王不知他屬性是火,居然贈給他一把檀木劍,他嘆了口氣,想,我可別打著打著,把這劍給燒了。

硬著頭皮︰「謝過王爺。」

嘆氣,硬著頭皮,還不是因為他本來看上的是曹王?那時武林豪杰,都想去曹王麾下吧。

也罷,就當磨練我自己,看看這檀木劍能不能打出輝煌的萬劍傳說。

不知從何時起,這把不適合的檀木劍,這個自己瞧不上的鄭王爺,竟成了自己生活、生命的一部分了。

後來鄭王涉嫌謀逆,曾經的簇擁在他身邊的龍蛇一哄而散,搶著與他劃清界限、為了自保落井下石。

「你有絕頂的武功,大好的前程,埋沒太可惜。」太多人在他耳邊這樣說,趁著時間還來得及,舉報鄭王幾樁罪行,獻上鄭王這庶子,你就免做亡命之徒還戴罪立功。

「師父,他們都走了,為何您不走?」或許,是那個反復暈血的徒兒他舍不得?

「小王爺,你父王,他是我的主公,不能背棄主公;他是我的朋友,不能出賣朋友。」或許,是感君獨贈檀木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如今,神庭等人已除,將來,我雖看不見了,卻明白,唾手可得……

回光返照,他滿足地一笑,示意林阡別白費力氣︰「盟王,這一戰,且算我代我徒兒,為你戰斗了一場。抓淵聲和平反昭雪,都拜托你了……此戰過後,鄭王府的其余高手,他們若喜歡自在逍遙,就自在逍遙,若想要隨你闖蕩,就隨你闖蕩,不過,叫他們切記,不要忘記,每年帶酒去給王爺上墳……」

「紫檀前輩!」紫檀的手剛垂下,林阡還來不及傷悲,就見淵聲發狂暴起,掀得他所在之處盡數排空。剎那整個世界的樹枝木樁全都瘋狂地朝著此地鋪蓋,那時完顏永璉重傷不起、薛煥尚在恢復,根本不可能迎戰淵聲,而海逐浪早已打得虛月兌,此刻只可能只守不攻、將同樣虛月兌的林美材全然護在身下,為她抵擋那漫天遍地的殺機狠掃。

無人再有余力,沖前迎戰的只能是林阡一個,所幸還有一個燕落秋,撫琴助他飲恨刀劈山掃海。只可惜彈著彈著,燕落秋發現了,這淵聲的悟性太高,很快也能跟她旋律契合……燕落秋無比惱怒,豈可能與他共鳴,一時生氣停下奏弦,然而她若是不彈琴、就近揮弦、只會添亂,不由得回頭怒喝︰「白虎,你來做什麼的!」

「啊,我……」白虎還是想吃薛煥,卻估模著吃不掉了,回過神來,還沒答話,林阡已經被又一次打飛回來,狠狠撞在薛煥撞過的滾木上。

「想盡辦法救他!」燕落秋知道林阡不會感到疼但一定氣力枯竭,這一瞬她無他保護只能急中生智彈起《鎮魔》,她被自己適才的發現提醒了︰能加強林阡的也能加強淵聲,那麼能克制林阡的也能克制林阡!

性命之危,縱然表面上臨危不亂,實際撫琴時已覺吃緊,驚風駭浪之下她實在別無他法,《鎮魔》為主,《驅邪》為輔,怎麼克制妖魔鬼怪怎麼來,雖不治本,倒是自救了這一忽,再一忽,林阡再度起身赴戰,攻擊之際銳不可當,戰力竟似得到補充。

「怎麼救的?」燕落秋一怔,想不到他戰力怎麼又飆升。白虎重回她肩上,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喂了口血。」「你就不能變大了去幫他打?」燕落秋憤怒地得寸進尺。「我毒剛解,只想睡……我受傷的事你忘啦?秋兒!你眼里只有他!」「呵,說的你不是一樣。」「小姑娘,知道本神活了多少歲?看得上他?!」白虎立刻倚老賣老。「他怎麼不好了?你這貓妖!」燕落秋氣得又把它按下去。

眼看飲恨長刀和短刀在兩個不同的人手中對峙,剛巧這兩個人又打成了旋風身影混為一體,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雙飲恨刀在雙手互搏。

細細品評,玉皇山論劍的絕頂高手主要分兩類,一類天資聰穎,舉一反三,一旦領悟渾然天成,隨心所欲肆意揮灑,妙到毫巔不拘一格。這一類正派是完顏永璉、獨孤清絕,邪派是淵聲無疑。另一類千錘百煉,觸類旁通,隨著年齡的增長積澱愈發深厚,爐火純青,臻入化境。這一類的代表人物,正派是肖逝、岳離、和尚,邪派倒像是林阡了。

現在這兩類各自的邪派代表人物,被削弱的淵聲和被加強的林阡,勉強拼出來幾十回合的平分秋色。

兩個人精神狀態都時人時魔,一會兒你朔氣傳金柝我寒光照鐵衣,一會兒你搗碎黃鶴樓我倒卻鸚鵡洲。

健步如飛,左斥右砍,雪影翻滾,電光激射,兩把刀都是意氣慷慨、風雨不透、地裂天崩。

「七情小徒,你反了反了!」淵聲怒意和驚詫全在臉上。

「什麼七情,我是薛晏,泉下寂寞,今日帶你走!」林阡精神狀態終究好一點,一邊瘋人瘋語,一邊卻給他挖坑跳。

「薛晏……?」淵聲仔細分辨,半信半疑,他和薛晏又沒打過,只知道「可能在岳中天之上」。

淵聲稍一遲疑,狀態又有下滑,完顏永璉看出端倪,心念一動,不顧自己才剛醒轉還心口劇痛,低聲問不遠處半昏半醒的浣塵居士︰「居士,此戰我們務必將淵聲的魔性減輕,將他擒拿或點化……你近來可探知到,他到底是因何妄執?」

「求一對手,求戰薛晏,此其一也……」浣塵許久才答話,病入膏肓,氣息奄奄,「但他還有藏匿更深的心魔,那應當是他不肯忘記的前塵舊事。」

「他戰念至深,入魔前可能是想與人戰,入魔後卻是要與命運戰。」燕落秋思忖,「三十年前,勢必發生過一件對他影響非常大的事。」

「不錯,掀天匿地陣結束時,淵聲對我說過,‘可我還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忘了是什麼,卻是一定要爭、一定要做的。’這幾個月他也常說,‘記得我還有件很重要的事,沒有完成……’」浣塵黯然,「然而我仍然不知那到底是什麼事,無法通過彈琴論道來開解他。必須用非常契合的旋律,讓他自己想起來,自己去解開心結,自己去釋懷……」

「淨心咒,早已沒有用了。」完顏永璉長嘆。

「是的,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契合的曲子將他徹底淨化。」浣塵點頭。

「這契合的曲子,不正是適才謝夫人彈的《鎮魔》?」海逐浪喜道。

「林。」燕落秋明顯不高興,強調。

「……」海逐浪尷尬,模模後腦勺。

「是有一定的契合,若非能夠淨化他,便不可能干擾和削弱他。」浣塵說的這個「他」,是淵聲也是林阡,「林夫人你且試試,將鎮魔和淨心咒合起來彈一曲,我這里有琴譜。」

「好。那便起名《入定》。」燕落秋滿意點頭,當即坐下撫琴。這曲《入定》,克制淵聲入魔也會阻止林阡入魔,但對二人的輔助程度卻截然不同。一如和尚所言,淵聲的佛緣著實不及林阡,那就是火樓上緊隨著「無我之境」的「無刀之境」,林阡很快就想起了和尚說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不可得亦不可得。」此刻刀不是刀,人不是人,全做了橫亙在這古今宇宙的一體;淵聲卻沒那慧根,很快和飲恨刀漸次疏離、成為入侵他與飲恨刀交流的外物。

便在那含蓄深遠的琴律里,他微笑屏息,于舒適空明境界,把長刀的意識先擄了回來,淵聲,你為我洗刀洗髓,我度你洗冤洗手,何如?

他打「入定」之招,凝然坦蕩,專注清靜,一旁環繞的琴音亦裹挾神性,不斷去為淵聲和他滌蕩魔性,然而就在這一瞬之間,不知是燕落秋太過投入,抑或是冥獄先前戰斗密集,燭夢弦突然竟在她手中繃斷,害得她手上亦有血流。那時外界慕紅蓮和何業炎的琴簫合奏不知何故再也沒有響起,燭夢弦突然斷弦的意外突襲,淵聲被壓制的一部分魔性反彈,竟驀然將火樓上林阡奪刀時才出現的入魔景象提前。真可謂越制止、越發生。

林阡前功盡棄,此刻唯能冒著自己也入魔的危險負隅頑抗。

「可惜這《入定》依然不是最契合的曲子,所以沒能將淵聲徹底淨化。」浣塵扼腕,「還是不知他的心魔何在。」

「猜不出來。那就順著他的話,編一個出來。」燕落秋說時,想起了白虎剛剛說薛煥姓薛,又想到謝清發要挾岳離似乎說過薛煥姓薛。

三十年前那一晚的藥鋪前,岳離淵聲各執一詞,岳離說孩子死了,淵聲說孩子沒死,站在淵聲立場的謝清發眼中,孩子自然活著,但是世人皆知薛晏喪妻喪子,那麼在謝清發的心里,岳離當然是有所隱瞞。但看岳離臨終前的作風如此端正,應該沒有害死或掉包那孩子去欺瞞知己的可能,所以當初被薛煥姓薛打亂心神,或許岳離只是怕謝清發信口雌黃去給完顏永璉添亂,反而讓謝清發更加堅信岳離心中有鬼,也從一定程度上讓林阡對岳離產生了誤會。

燕落秋將以上思緒在心中流轉了一遍︰最關鍵的是,在淵聲心里,那孩子是活著的!那孩子活到現在,應該三十歲左右吧。「薛晏的兒子,不就是薛煥,薛大人麼。」燕落秋微笑轉身。完顏永璉和薛煥都是一愣,完顏永璉當先否認︰「那孩子早已夭折。」那關乎岳離名節,他不信猜測,岳離也辱不得。

「淵聲,那晚輾轉在各大藥鋪的路上,你就看見了關于你的通緝。面前身後忽傳異動,你不知那是要救孩子的還是要殺孩子的,便將那孩子隨意放在了一戶人家,又從人家門口抱了個假的。」燕落秋當場編,掉包的不是岳離、而是淵聲,「結果你沒想到,那假的之所以被人扔棄門口,是因為病得快不行了,你醫者本心,要給那孩子也抓藥……」

「不對!」淵聲一愣,眼神似乎有了一絲波動。

「是對的!只不過你忘了!像曾經忘記岳離、忘記謝清發那樣地忘記了這回事!」燕落秋繼續誆騙,加緊灌輸,「那孩子比薛晏的孩子病得重得多,你剛想為他抓藥,岳離就追了上來,你因為先前反復斗毆、奔波,加上他們人多勢眾,你的內氣居然不夠,所以那孩子被人奪走你也渾渾噩噩。那時你一心想著如何變強、如何辯解,一味練刀提升,竟一時忘記了那個被你寄居在一戶人家的孩子。山東之戰你殺得金軍死傷慘重,原是因為不服完顏永璉以多欺少將你誣陷,可是在你徹底入魔之後,你完全忘記了你原想告訴世人你不曾害薛晏妻子的事實,你只記得薛晏而不再記得那個孩子了,那個孩子,一直等著你回去救他……」燕落秋繼續誆騙,天花亂墜。

「我確實是被誣陷的,我逃亡路上不曾殺人,那幾個無辜,都不是我殺的,我只是湊巧路過!那鄰近的村落,在我到場之前便已死傷大半,我只是去救的……真的,真的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淵聲忽然面帶悲痛,誰也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那些命案原就是滾雪放大,難道真一件都不是他干的?「不對,不對,那孩子,並沒有寄居在什麼人家,我是將他放到一處墳冢旁的,也是在墳冢旁找到了另一個……」

薛煥一驚,握緊楚狂。燕落秋也是一怔,沒想到真能接上淵聲的話。完顏永璉也是一愣,全都不是他殺?那是誰殺的?!

「我明明跟自己說了,我要回去找那孩子,爭取時間盡可能地救他,他需要的藥我都買到了,我一定要救他……」淵聲越打越凌亂,威力尚在,殺氣大減。

浣塵面露憐惜,這就是你「一定要爭、一定要做的」很重要、沒完成的事?!之所以後來只追著飲恨刀跑,不完全因為那是你曾經相依為命的兵器,更是因為你知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憑著這刀你能夠找回你自己的初心矢志。

林阡眼前一亮,此刻是再好不過的奪刀機會,燕落秋心有靈犀,就在《太行》《坐忘》《入定》之後也抓緊戰機,開始發揮第四段《破九霄》︰「小阡,那就是整段《狂浪》……」斷弦了?不要緊,還可以跳啊,縴腰靈動,袖舞翩躚,高亢音律流淌過她裙下霜雪。

這「破九霄」,也是他飲恨刀打到這里該有的「刀還是刀,人還是人」,電光火石間,萬物為他所用,經行處塵沙盡化風雲雷電,原該是破空斬風時的磅礡激蕩,何以又有氣凌九霄後的寧靜自在?刀身明明是「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的俠氣,刀脊則是「芒鞋竹杖與閑雲野鶴徜徉於煙霞水石間」的逍遙……

「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完顏永璉驚異地看見岳離劍法在他刀中復活。若干年前,完顏永璉也曾在他刀中見過薛晏的些許氣質。

淵聲眼神一變,自感生命受到林阡威脅,驀地又像火樓上的第七十招般、突然有發狂發癲發狠之自保跡象,薛煥當機立斷沖前拔刀,與林阡並肩作戰︰「三十年了……淵聲大夫,我就是那個孩子啊。」

「怎會!」淵聲心念被擾,面色淒清,還未想通,長刀瞬然被林阡掠奪走。

「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我只知我姓薛,還是襁褓里繡著的姓,但那襁褓據說是因為精美,早被撿到我的人霸佔了。像我這樣的孤兒,存活已是奢望,自然無人愛護,好不容易拼出個軍功 赫,就有旁人來攀親道故,我極是抵觸,卻是不曾想過,那之中竟還有薛晏大人……我原本對他極是尊崇,三番四次來擾我也敬而遠之,是因我的憤怒,才造成了我與他之間素來都有心結。我卻不曾想過,他真是我的父親……」薛煥出了名的脾氣極大喜怒無常,後來,再無人敢議論他身世背景。

「是的,那襁褓里,確實繡著個薛字……」淵聲眼中的血霧漸漸消散。

「薛晏確實不肯承認那死去的嬰孩是他的孩子……私下,他堅持認為他的孩子還活著,我本以為,那是悲痛過度,直到我自己……」完顏永璉沒有說完就克制住了,直到幾年後他自己也經歷了,才知道,為什麼性情寡淡的薛晏差點作出生死相隨的自盡之舉。

「最早收留我的人,說是在墳冢邊找到了我,他說,那時我正發燒,所幸襁褓里還有你寫的藥方……救了我。」薛煥說時,也無人窺測得出,這到底是真話假話。

「我……卻在適才,還險些打死你!」淵聲卻全信了,歡喜之時,雙掌越出越慢,閉目兩行濁淚。屠殺,那是淵聲最不願的事。

「不,我要謝謝你,在那波雲詭譎的環境里,救了我。」薛煥說,既然有人要殺薛夫人嫁禍淵聲,那麼那嬰孩注定是活不成的,是淵聲的醫者仁心和武者警覺,救了他一命,給了他活下去的機會。

金宋雙方,各自都探尋了無窮方法,甚至合作共打淵聲不止一次,越挫越強,推倒重來,直到今日,他們闖入冥獄來打淵聲的五人,成功地以命、以血、以刀、以琴、以「身世」,一同度了淵聲。不錯,此刻他明顯已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可能,只是還缺一道拉力,才遲遲不曾罷手。

「醫者仁心,兼濟天下。我相信人不是你殺,你只是行事過激、遭人利用、嫁禍。我一時悲慟,產生誤判,逼著你成了滅世之魔,造成了那血流漂杵的悲劇,和你淵聲長達三十年的失路之恨。這一切,我完顏永璉該負全責。」完顏永璉負起岳離的尸身,同時將三十年前的山東罪責全攬。

十八反十九畏等人都是大喜過望,他們要的不就是完顏永璉的承認錯誤?多年夙願一旦達成,人人都覺腳下發飄,一時之間竟都不知何去何從。

「我等一起,合作出去,我自會向世人還你一個公道。」完顏永璉說這句話顯然不是權宜,而是發自真心,這是讓淵聲回頭是岸的最佳方法。他入魔是因為被冤枉、被逼的,案子解決、真相澄清、同時又重逢薛煥,淵聲自然就會放下恨意和執念,從此解月兌,不再沉溺。

一勞永逸,只需完顏永璉一個人低頭認錯,就可庇佑天下蒼生,何樂而不為?

然而,淵聲正待清醒,一切卻突然再難回旋——不知發生何等變故,此刻冥獄中的五大陣法越旋越快,攢聚能量陡然升高,空間溫度瞬即急熱,一瞬間,所有的金木土水火全朝這核心涌來。始料未及,泰山壓頂,打則坍塌,不打則葬身。

唯一方法,只能是一人打而其余人不打,一人在坍塌前打而以反推力使其余所有人免于葬身!

完顏永璉、林阡幾乎同時發現了這個選擇,冥滅與飲恨各自在握,但他們應變再快,也不會快過另一個人。

還能有誰,當仁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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