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0章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記性差有個好,不必打到天昏地暗,早不記得猴年馬月,也忘卻了姓甚名誰,只盼著此身化盡入銀槍、馳騁縱橫修羅場。

哪是靠這桿長槍在守關?分明一條條命在手上撕、一股股血從拳中灑、一顆顆頭顱往肩頭裂,全都跟他的氣魄正面踫撞著摩擦過。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不是沈絮如和陳旭等人眼中丟三落四的怎麼也長不大的年輕人,而成了越野叛離短刀谷時從來都帶在身邊的委以重任的驍將,成了林阡擊敗越野後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挽回的絕對互信的戰友,成了抗金聯盟所有元老一致公認的「九分天下」之一,成了八十年來矢志保家衛國的穆家槍第三代傳人,成了楊妙真梨花槍的師父、槍神穆子滕……

變換迅疾,行雲流水,殺勢流暢,敵莫敢當。萬千金軍,等閑之輩就如同他槍邊散落的雪花紙片,一流高手也不過是遭遇猛虎下山後的狐兔,超一流的縱能有凌雲之姿也被他這雄鷹擊落于長空……完顏匡等人就這麼眼睜睜遠望他一個人橫槍阻在橋上,無比麻利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個時辰過去還攔著他們這幫主力大軍全體過不去……豈能不驚詫,聲響是那樣的清冷肅殺,氣勢卻為何侵掠如火?!

瞠目結舌了好一會兒,才想到說「莫硬拼,放箭吧」,也不晚,穆子滕現在氣力耗竭,一定抵不過萬箭齊發……

晚了!艱難地把先鋒們喚回來才要下令開弓,說時遲那時快,一身是血的穆子滕身邊突然出現了三個高低人影,一個用錐,一個用刀,一個用劍,便在這萬箭注射之下,此三人毫不畏懼地緊承著穆子滕迎刃而上,奮力拼殺,全都是萬夫莫敵之勇……雖說,殺傷力不及穆子滕這般強悍,卻怎麼也是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好陌生的臉,完顏匡並不認識他們,他們自己可能都互不相識——

片刻後,完顏匡才從完顏江山那里得知,用錐的,是湖南沈家的四少爺沈延,用刀的,是沈家三少爺沈千尋,用劍的,不認識,因為定楮一看只是個十歲左右的男童……好個抗金聯盟,一線倒下二線頂上,可這二線「居然是富賈公子和弱小男童」?

「不是富賈公子,這沈延是‘江西八怪’之一,沈千尋雖潛心經商,卻在雲霧山比武排名十八,這男童,小小年紀武功不差,膽氣還這般強,既然在南宋江湖無名,只怕是長在荊襄官軍的……」完顏江山告訴完顏匡。

「大舅子、小舅子,都來了啊……」穆子滕笑起來,這個不能忘,他的妻子沈絮如,原是湖南沈家的大小姐。

這三人協助著穆子滕一同鎮守橋關,直到又一個時辰後全都力有不濟……終究憑著這一股執念和不懈努力,使穆子滕不負心中承諾、為陳旭掙得了半夜時間。當是時,據說在徐轅和青城劍派的指揮和保護下,南宋軍民都已撤離得差不多了,他四人聞訊才終于放心退卻,臨走那男童還不忘在橋上放了個炮仗……

「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打何處來?」金軍在身後亂作一團,沈延等人不免好奇。

「幾位將軍,且叫我璞玉吧。」那男童眼眸熾熱,「今夜只想憑綿力對盟軍說,我大宋官軍,絕不只有貪生怕死之輩,亦有能力挽狂瀾的介冑之士,時刻不忘岳武穆的‘收拾舊山河’!」

「說得好。璞玉,好名字,果然璞玉,大宋後繼有人。」穆子滕只覺痛快,不察身上到處血流。

「只可惜……恐怕都沉淪下僚……」沈千尋在心中說,官軍不是無人,而是權實倒置,下級軍官出頭機會少。

「三哥,亂世出英雄。」沈延清楚,「官軍權實倒置」這個緣由,和「二哥降金,義軍留不住人才」一起,使三哥在八年前就覺得「抗金無望」,寧可一門心思經商……然而時過境遷,近來國難當頭,他再失望,也終是來了。興亡事,匹夫責。

弦月照江,風急火響。

待撤到岸邊,渡口早無喧嚷,倉促之間,僅橫著殿後或回頭接應的十余船只,還並非都是堅固的可以一戰的艦艇。

「沒事就好!」彭義斌上前來迎,喜憂參半,「各位,軍師希望,我等能邊退邊戰……再幫他撐一個時辰……」

追兵絡繹不絕,遠近喊殺聲充斥,不及列陣的他們,唯能先行登船離岸,一瞬,地中江流若電噴,天上星雲如山覆。

「這還如何撐?!」沈延聞言不可思議,別說他們四個打不了了,就算彭義斌,來回一番折騰,戰力也絕無平素五成。反觀金軍,自沖開盟軍阻障後,當即有千百戰艦順流而下,緊貼著宋軍的這幾艘船壓迫過來,很快船艦已在作戰距離……

回望江北,離岸已越來越遠,置身江潮,渾不覺陸地何在,一時暈沉,有方向迷失之感,大宋軍民要往何時何處尋?對面,金軍殺氣紛涌而至撲面而來,令駕駛此船的水軍面露哀絕,是啊,他們連逃都難,如何還能再戰?

「別怕。置之死地而後生!」彭義斌拍著那水軍的肩,決然鼓舞,「此刻你的對手只有風浪,不想死便只能勇往直前。背後的一切打擊都不必畏懼,因為那是由我去面對的敵人。記住,哀是很哀,哀兵必勝!」

「好,彭將軍打彭將軍的敵人,我打我的!」四面駭浪席卷、八方水柱轟砸,箭矢與風雨一同傾軋,周遭已開始經歷桅斷舟沉……但南宋官軍確實豈會無人?此情此景,凶險雖凶險,倒也浩蕩澎湃。

彭義斌說罷便持「不屈劍」,沖到這船尾以及陣地前沿,開始打對面掃射的箭石攻擊,櫛腥風,沐血雨,壯士懷憤激,安能守虛沖!

「這彭斌義,不愧是主公說的‘倔子’,越到這看似絕境,反倒越是剛強……」穆子滕被軍醫緊急止血時半昏半醒,見到彭義斌劍刃邊碎了一路的箭矢殘骸,忍不住慨嘆這後輩怎就出在紅襖寨而不在我麾下?看上去只能合作這一次……當然,只要山河清寧,槍劍生了銹都是好的……

此刻再看金軍箭如雨下,確實爭如一場紅雨,畫面里,無數條拋物的……虛線。

穆子滕略有好轉,由璞玉相扶起身,一起到高處遠眺,璞玉年紀雖小,委實是個能才︰「金軍戰艦好像結了陣,嚴絲合縫,無懈可擊。」所以,雖然彭義斌劍法高強,宋兵也開始引弓反擊,卻一直不能打得動金軍。

穆子滕蹙起眉來,不再眺望敵人,而只俯瞰起這戰場,適才經行的一帶還較為狹窄,如今江面已漸漸開闊起來,心念一動,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從哪看到的連環畫,趕緊叫駕駛此艦的水軍把船放慢︰「且慢。」笑,「軍師要的一個時辰,就在這里了。」打定主意,要幫彭義斌減輕些負擔。

畢竟,戰場是移動的,變幻的……穆子滕嘴角流露出一絲笑。

「不行啊,將軍,風浪太大,慢些的話,這艘可能還好,旁的船,勢必會轉甚至會翻……」水軍不知他要做什麼,卻急忙對他強調後果。

說起來宋軍今夜雖只剩十幾艘戰船可用,水師技術卻素來比金國要領先得多,而且此地留船雖然有的破落不堪,但也有十分精良的,真可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迅疾如海鰍,輕捷如飛虎,全都是先人所制,適用于江河湖海,然而,它們無一例外地,經不起這惡劣天氣和暴戾敵軍的摧殘,疾風驟雨里檣傾楫摧,甚至有些船早已破底進了水,逃亡之路上逐一被割舍離散。

但這艘卻可能還好,這艘「鐵壁鏵嘴平面海鶻」,是三年前南宋創制和建造的鐵甲艦,顧名思義是混合材料的穿件在外層包裹了鐵甲用以抵御攻擊的,放慢些速度也不至于被風浪帶著旋轉或側翻。

「此艦可載多少人?」不容喘息,穆子滕問。

「最多一百零八人。」水軍答。

「夠了。剛好人少,全都聚攏到此,別的船都不管了。」穆子滕下定決心聚兵于最堅固的一艘來打對面百千。

「……好!」那水軍知他有計,一咬牙,點頭答應了。

那時,金軍覺察到彭義斌漸漸不支、浪潮中宋軍逃竄不利、笨重的大船越來越慢,又發現幾只中小型船自行離散、分崩,興起便喊起他們的口號來︰「即日渡漢江!」「教襄陽城破!」

話音剛落,金軍便緊接著宋軍來到了他們適才勉強經行的狹窄區域……「打!」穆子滕一聲令下,停滯在風浪間的百余宋軍同心協力遵循,此刻他們雖只有一艘卻寬松、對面有無數卻笨拙——「人多勢眾」這個優點,遇到窄地當然是莫大的缺點和累贅,兵法上怎麼說來著?好像是九地篇?穆子滕實在不記得了。

金軍立竿見影一到彼處便無法施展,雖在完顏匡的指揮調度下陣形只是微亂,可惜,「他們輸在了陣法的‘嚴絲合縫’,如今稍一撼動,都是無限破綻。」璞玉才剛領悟,便見穆子滕親自挽弓,沖著他所挑中的破綻箭如流星,便听啊一聲慘叫,金軍有人當先落進江水,不知傷勢幾何。

「不好。你們瞧……」沈千尋謹慎地環顧四周,才發現沒過多久,就有一艘小艦從斜路騰挪出來,如電如梭般朝宋軍發起沖擊,不仔細留意根本發現不了。

「我去迎戰!」暫無其余人手,沈延急中生智也是當機立斷,趁著體力有所恢復,欲跳到北面一艘飛虎上。「可是……」沈千尋喚不住他,可是那艘飛虎已然無主、搖搖晃晃。

「三哥,看我怎麼變廢為寶。」沈延一笑,一人擎著火把飛掠到那破陋的站板上。

封寒勉強避開宋軍箭陣,最先發現了這一「殿後」之人,好像又要一夫當關?哼,逞能!對付他一個俘虜何必用箭,當即率眾沖殺而來。甫一接舷跳入敵船,正待廝殺陡然驚悚,他們跳進的哪是船,根本是……坑啊!

這艘飛虎本來就快作廢,愣是被沈延這把錐鑿得不偏不倚,剛好可以在它不沉的基礎上鑿得中空無底,只留船板和兩舷完好!此刻沈延只需站穩偽裝好,坐等這群金軍眼瞎接二連三朝下跳……

金軍們哪經得起宋軍這般花式顯神通,硬生生被他們爭取足了一個時辰,也直到死傷慘重才知道,宋軍根本不是逃竄不利,而分明是故意堵在這里,化身為船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待到他們依仗人多箭勁,好不容易推進到寬闊處時,更發現這里已經不是肉眼可見的寬闊處了……

那就是陳旭半日半夜的部署,星羅棋布的水下障礙,令百千金艦化險為夷後又覺險象環生。

「無妨,先找幾個水性好的,潛下去把障礙拔帶開來。」完顏匡的文韜武略不是吹出來,迎難而上,一邊下令拔除江面下的險阻,一邊仔細察看朱雀給予的情報︰好得很,朱雀知道南宋水軍的部署,省得我茫然無措。

夜霧掩月,鐵鏈據險,橫鎖江面,完顏匡負手立于高處,依稀看到了穆子滕那艘戰船不遠、陳旭等人所領宋軍主力。因知道這時令必刮北風,當即發號施令︰「放火。」一邊以巨大火炬燒熔鐵鏈,一邊火趁風勢向宋軍所在發起總攻。

秋風呼嘯,洪波涌起,火光燭天,旗帆遍野,金軍劍拔弩張,宋軍引舟握刃,雖還隔幾丈遠,箭矢亂飛,江水飄紅。

驅兵接戰,生死俱拋,眼看著金軍愈發近前,徐轅馮虛刀一聲嘯響,身先士卒殺到對方陣中,與憂吾思兵戎相見,和尚判官筆出擊如電,驚得他二人身側掛流三百丈、噴壑數十里,這漫天炸裂的水幕中,卻從未斷絕地涌蕩著壯闊的火海……

滿漢水都只見熊熊火勢和層層水渦,這場景誰不激動誰不驚心動魄!但不容辯駁的是,當金軍佔據了天時,宋軍光有地利和人和又有什麼用?不得不和徐轅一起無奈地向南撤退……

是嗎,當真如此?南宋中軍,有人遠觀水火、並不激動也不驚心動魄,而是一直搖扇靜坐,等候著他所知道的天時︰「到了……」

「怎麼回事!」須臾,江上南風大作,火勢全反沖向金軍去,完顏匡大驚失色,正待應變,忽而金軍所處之地、也就是才剛奪下的宋軍陣地,江水竟變得空前湍急,腳底好像生出個巨型漩渦高速旋轉,令他們全部都暈頭轉向,再也顧不上宋軍鼓聲震天。

黑雲翻滾,雷輥電霍,只在交睫。怎麼回事,這地方指南針都不管用地瘋狂亂轉,像極了傳聞中金兀術被困四十九天的地方,但那地方不是明明應該在京口嗎!

也只有宋人才知道,京口那個常常在天快亮時于江面作妖的幽凌山莊,「靠著京口,建康,荊州,岳陽,漢口,武昌……」是古往今來一路從長江上游流到下游去了。雖然今時今日早已不在荊襄,可它卻在某些地點,留下了至關重要的印跡……

之所以要穆子滕、彭義斌等人再撐一個時辰,陳旭正是等在這里,這就是他陳旭送給完顏匡的,禮尚往來的意外,環環相扣的埋伏……

就要在大概的時間把金軍引到此地,用鐵鏈鐵錐誘完顏匡發起火攻,繼而合情合理地撤離、把死地留給金軍攻佔,卻算準了金軍掉以輕心的這一瞬,這個時辰,風向會改、火勢會反殺……豈止,還利用了腳下這詭異的漩渦吞噬金船,還利用了「朱雀」加速了一切,天時地利人和全都在我宋軍!

霧才稍散,金軍方才現身,陳旭當即下令,宋軍以火箭、霹靂炮等連射,幫完顏匡一把,繼續以大火延燒金艦——

「一日內教襄陽城破?檣櫓如城的那個先破了!」沈延笑得如個孩子,竟還沒璞玉穩重。

「子滕,你真是個天才啊……」彭義斌雖然精疲力盡倒在船板上,卻一邊遠看徐轅殺敵,一邊回頭對穆子滕說。每場戰爭的勝利,與統帥的隨機應變是分不開的。

「哈哈,彭當家,再給我送本《軍形篇》吧?默寫出來也行。」穆子滕笑著,也是累得爬不起來了。

「這事兒你倒是記得牢……」彭義斌無奈搖頭。

陳旭上前來,給穆子滕補了一刀︰「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勝者之戰民也,若決積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

穆子滕臉色慘白︰「什麼意思……」

「兵法上有五大基本原則︰土地之廣狹,物資之多少,軍賦之多寡,部隊之強弱,勝負之優劣……高明的統帥領兵作戰,就像在萬丈懸崖決開山澗的積水一樣,這就是軍事實力中的‘形’。」璞玉先回答了,眾人全是一怔。

穆子滕喜道︰「好像有點懂了!」眾人全都流汗。

水龍席卷,火蛇攢集,轟鳴不絕聲中,金軍亂撕鵝毛。

「對了,此刻民眾誰護?」沈千尋看前線徐轅一人足矣,卻擔心害怕金軍有後招。

「放心,趙淳大人保護。」陳旭說。

「那個‘趙逃跑’嗎?」沈延蹙眉,他怎不知,十月廿六金軍壓境,樊城守將自焚其城,這個先跑的可不就是趙淳?對此人印象自然不好得很,所以學著小師妹給他起了個綽號先,錯不了。

「唉,先前中線的各大戰役,竟輸在義軍和官軍主帥的相互誤解、不信任。」陳旭沒有多說,卻令眾人意識到,趙淳和傳言中的完全不一樣!

陳旭之所以不多說,是因為這事和朱雀有莫大關系,此戰之前,他只知道朱雀的大致範圍,明知朱雀會探索部署故意利用了這間諜一把去推動完顏匡火攻,但此戰之後,等在朱雀背後的落遠空,顯然已經知道抓誰了。

「對了,越風呢……」穆子滕忙不迭地關心。

「他一直就沒渡江,率著一眾敢死隊,繞回了神馬坡,等著金軍敗退後伏擊……」陳旭搖扇回答,微笑說越風又回到了神馬坡,那個襄陽的江北前哨陣地。宋軍攻防並舉,此戰必定完勝。

璞玉驚呆,忽然上前︰「軍師,您實在是,像極了一個人啊……」

欲言又止︰雖然感覺他像諸葛孔明,可是,今次一戰,他做的卻是周公瑾。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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