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四年四月十七日午後,幾條三百石的烏篷大船順長江逆流而上,停在了重慶城外東北角的朝天門碼頭附近。
清明一過,長江上來來往往的商船又多了起來。朝天門外的江岸上棧橋密布,各式形形色色的木船停泊在沿江岸邊以及每個臨近的河灣河段上,江岸上各式大小棚屋和吊腳樓店鋪鱗次櫛比,街巷內熙熙攘攘,人行如蟻,一派生趣盎然。
「徐大哥,這里為啥叫朝天門?」烏篷船上,幾個站在船頭觀望的年輕人回首問著。
「呃」徐大用雖然來過一次重慶,可這種事他哪知道。
此時只听一個搖櫓的水手道︰「好叫幾位小哥兒知曉,上面的拱門正對著南京的方向,所以叫朝天。巴縣這里有句俗語,‘朝天門,大碼頭,迎官接聖’。喏,那兒就是接官廳。」
幾個來自北海鎮的年輕人順著水手所指翹首張望,這才看到碼頭上那座有著朱紅大門的院子。
徐大用回到船艙里,撩開船篷簾子對正坐著喝茶的那位姓張的漢子沉聲道︰「張兄弟,你看,那里就是江北廳城,本地人都管那里叫蠻營。」
張北海從身旁的一個背囊里取出一個軍用望遠鏡,縮在船艙里沖北端詳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點頭,又將望遠鏡收了起來。
「江北」這個地名,到了另一時空的歷史上仍在使用。後世的重慶,在清代的時候分屬于兩個行政區劃。其的主體部分是重慶府城和巴縣縣城合而為一的區域。在這個區域的北面,地處嘉陵江和長江匯合處的北岸就是江北廳城,重慶同知府衙門就設在那里。而「江北蠻營」就位于江北廳城。
所謂的「江北蠻營」,到了後世已經被掩埋在歷史檔案里,即便是很多重慶本地人也不再知曉。明面上,乾隆時期的江北蠻營就是一個多元化的非漢族移民社區;然而真實的情況是,那里是一個大型的拐賣和脅迫少數民族婦女賣婬的紅燈區。
徐大用也是去年來重慶的時候听人說起過,自此就留了心。
此時在朝天門以北沙灘上的一處席棚下,歪坐著正用竹簽剔牙的管行腳夫李尚元用腳朝身前一個腳夫的上輕踹了一下,口中嘟囔道︰「傻奎,來船了,過去看看。」
「要的。」被稱作傻奎的腳夫悶聲悶氣的應了一句,將煙袋鍋在地上磕了磕,清空後插在後腰上,這才帶著同伴走了過去。
傻奎走到江邊時,那幾條掛著同樣旗號的沙船剛剛系好纜繩。從船幫吃水的深度和甲板上貨物那大包的外包裝,他估計船上運的應該是棉花。
此時跳板還沒放下,沙灘上已經聚集了十七八個牙行的牙人,正沖船上大聲喊著招攬生意。
「人和行,人和行啦,專營銅鉛。買賣公平,童叟無欺!」
「集義行,專營生絲棉布~~」
「正太行,正太行,代理南北藥材」
徐大用早有準備,他這次從蘇北來,帶了不少的棉花。于是便招手叫集義行的牙人過來,讓一個同伴去和對方談費用。
四川這個地方由于氣候原因,盛產水稻,棉花卻是生產不足,然而紡織業卻很發達。于是很多客商進川時都是載貨來川,販米入楚。
傻奎這時也走上船來,跟在牙人的身後,等著分派搬貨的事。然而當他的眼角余光瞥到從船艙里走出來的徐大用,頓時覺得這人有些眼熟,扭頭再一看,不禁愕然張大了嘴巴。
「徐,徐老爺,你咋又來了三?」
徐大用一看,頓時咧開嘴樂了︰「傻奎啊,你怎麼干上腳夫了呢?近來營生可好?」
「好,好。」傻奎忙不迭的應著,隨即給徐大用作了個揖。等他抬起頭來,就見空中亮光一閃,于是急忙伸手接住;再一看,是一顆黃豆大的碎銀子。這下可把他給樂壞了。
去年徐大用談過的幾個縴夫里,就有這個傻奎。
「小的謝過徐爺了,願您生意興隆,順風順水!」傻奎樂呵呵的把銀子收好,這才對徐大用道︰「多,多虧三哥照應,去年入冬後在腳夫行找了份差事。」
徐大用笑道︰「你我能遇上也算有緣,運貨的差事歸你了。過兩天找你吃酒。」
「哎!徐爺太,太客氣了,蟻(平民百姓的一種卑稱)就是個窮挑腳,當不得徐爺如此厚待。」
「哪來那麼多廢話,趕緊著招呼人,搬完貨我們還得進城呢。」
等傻奎回去叫人,跟領首李尚元一說徐大用的事,李尚元鼓著大眼珠滴流轉了幾下才道︰「又來了?算逑!只要他不生事老老實實做生意,跟咱們也不相干。他既然說要請你吃酒,那你就探探口風,他要是再想拉人走,自有人出面料理。」
徐大用為了避免生事,一應貨物的賣出買進事宜都交給了牙行承辦。之後巡檢司的兵丁上船檢查了貨物、票照和阜寧縣開出的路引後,一行人這才分作三批,順著沿江而起的階梯向著朝天門走去。
朝天門這里進城有三道城門,分別是寫著「古渝雄關」的外門,以及隨後的二門洞和三門洞。徐大用帶著幾個人剛走到二門洞下,突然被人從側後方撞了一下。等他轉身去看的時候,突然就來了個溫玉滿懷。
「啊呀~~」撲過來的女子反應很快,剛撞在徐大用懷里,隨即就雙手一推閃開,一張臉頓時漲得俏紅。
徐大用這才發現對方竟是一個滿頭大汗的年輕的女子。等再一打量,他發現這女孩似乎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長的很是清秀,只不過面色饑黃。她手里提著個沉甸甸的竹籃,身上穿的倒是很一般;一身粗棉布衣裳分成了上下兩件,膝蓋上有好幾處補丁,腳上蹬著雙草鞋,居然是個天足。
女孩看到徐大用盯著自己看,更加羞惱,沖著徐大用罵了一句。不過因為口音很古怪,徐大用一行人都沒听明白對方說什麼。然而等那女子扭身再想走時,徐大用一把就拽住了對方的胳膊。
「交出來。」
「啥子?」
那女子這時才抬起頭來,一雙秀麗的眉眼登時把周圍幾人給晃了一下。然而對于在外闖蕩多年的他來說,這點兒小伎倆真算不得什麼。
「把東西交出來,否則我就報官了。」徐大用冷笑兩聲,隨即用下巴示意二門洞處的兩個兵丁。
那女子看到圍上來的幾個彪形大漢,這才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煩。她也是一時起意打算順手牽羊,誰知偷雞不成,很快就被嚇得眼淚汪汪。
「少跟本大爺來這套!似你這般的南來北往不知見了多少,一旦被抓著就裝出副可憐樣。」
女子眼看跑不掉,而且周圍行人的目光都開始朝自己這里看,她這才從籃子里掏出了一個褐色的鹿皮袋子,看上去沉甸甸的。當她遞還給徐大用時,口中還恨恨的說道︰「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仗著人多欺負我一個弱女子。」
徐大用哭笑不得,正想教訓對方兩句,身旁的張北海卻一臉正色道︰「姑娘,我看你容貌端正,不像是歹人,何苦要做這事?若是要用錢救急,直接跟我們說就是。」
「要你管!這天底下就沒什麼好人!」說罷,那女子一把甩開徐大用的手,轉身就朝碼頭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人流中。
一行人原以為這不過是場小風波,誰知等走過三門洞時,就听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去,就見剛才那女子滿臉驚慌的跑了上來,路上眾人紛紛側目。
「幫幫我!有人要抓我回去。」那女子一把拉住張北海的袖子,滿臉哀求之色。
「抓你回去?」張北海有些啞然,心說這關自己什麼事。
此時一個同伴快走幾步,順著台階下到二門洞,向外張望,就見朝天門有些混亂,幾個青衣漢子不停的推開前面阻擋的行人,正快步朝上面跑來。
「你是不是又偷別人東西了?」徐大用一把撥開那女子的手,對張北海道︰「不要管,不關我們的事。」
張北海正要走,那女子心一橫,竟然噗通一下跪倒在眾人面前,拉著張北海的褲腿道︰「幾位爺,我是從蠻子營逃出來的,他們這是要抓我回去!求你們行行好,來生做牛做馬報答爺!」
「蠻子營?」徐大用眼楮一亮,急忙問道︰「你是蠻民?」
「我是被人從貴州賣過來的。那些人販子還要再把我賣到青樓去!」
此言一出,徐大用的表情頓時變得嚴肅起來。他顧不上再問,對幾個去年跟他來過重慶的手下道︰「想辦法擋那些人一下,一會兒客棧踫頭。」
等同伴會意離開後,徐大用這才對那女子道︰「先跟著我們走,找地方再說。」
另一頭,那幾個青衣漢子追到三門洞外時,領頭的家伙突然覺得腳下似乎被什麼絆了一下,隨即一頭栽倒在台階上,哧溜溜又滾了下去;而另外幾個青衣人也是各自被人撞倒,一倒栽蔥的摔了個鼻青臉腫。
「你他娘的,走路怎麼不長眼?這麼寬的路,偏偏要往人身上撞?!」
幾個青衣人一邊哀叫著「哎喲」,口中分辯道︰「你這外鄉漢子好生無禮,明明是你們撞了人,怎的還要怪到我等頭上。」
雙方一開始吵架,台階上的來來往往的行人頓時就圍了上來,開始七嘴八舌的議論。朝天門那里的守門兵丁也發現了這邊的動靜,抬腳也朝上面走了過來。
此時另一個北海鎮的探子緩步下台階扶起了青衣人,連聲說對不住,一抱拳道︰「我這兄弟脾氣太沖,原本是想著出來磨礪一番,誰知還是這麼沖動。」說罷他又從懷里取了十文錢,說請幾位吃茶,算是賠罪。
「格老子的!老子跌的骨頭都要斷了,沒五十文不成!」
兩刻鐘後,進了城的徐大用一行七扭八轉的就到了東水門報恩寺附近的一處客棧。店伙計一看一大幫男人居然還帶著個女子住店,就多嘴問了一句。然而徐大用一瞪眼,說這是老子剛買的婢女,那伙計頓時就不敢再問。
等開好了房間,張北海領著那女子進了客房,又讓伙計端上茶,這才對那女子道︰「現在安全了,可以跟我們說說了吧?」
那女子揪著自己上衣的前襟絞了半天,支支吾吾的猶豫著。徐大用不耐煩的一拍桌子,厲聲道︰「再不說就把你送官!」
此言一出,頓時就把茶女嚇的一個哆嗦,一下就哇哇哭了起來。
張北海抬手示意徐大用不要恐嚇,用和藹的語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茶女。」
茶女?這名字真夠怪的。
「你是貴州哪里的人?我給錢讓人送你回去可好?」
「回去」茶女露出了一臉的淒苦,抬起頭看向窗外,似乎是回憶起了過去。漸漸的,兩行淚水汨汨而下,她搖了搖頭道︰「我不認得路。」
看到張北海對自己十分和藹,茶女這才將自己的身世對兩人娓娓道來。
她是個苗人,十歲的時候去寨子外割草,結果被人綁架,之後又跟著其他被綁來的女子一起運到了四川,隨後經過數次轉手,被賣到了江北蠻營當婢女。這一次,人販子是準備把她賣去青樓為娼是,所以茶女拼死逃了出來。之前遇到徐大用時,她也是身上沒錢,于是就想著用當婢女時學到的歪門邪道弄點錢。
縱觀清代早中期,貴州苗疆人口販賣極為猖獗,由于各種原因一直屢禁不止,成為滿清政府無法治理的頑疾。
這里需要說明一點,清代「苗民」不單指苗族,而是包括了苗、侗、彝、瑤、壯、水、布依等二十多個民族。而「苗疆」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苗疆指的是貴州東部以古州(今榕江縣)為中心的苗族聚居區,而廣義的苗疆則泛指雲南、貴州、四川、兩湖、兩廣等省各少數民族居住的地區。
事實上這跟整個明末清初四川的大環境有關。由于清初陸續推行「湖廣填四川」等移民措施來充實四川人口,而四川地廣人稀的現實也促使和加劇了鄰省貴州的人口販賣活動。
到了雍正時期,在川貴人口販賣的市場中,已經形成了一條川販與貴州本地窩家共同分工、共同分贓、組織嚴密的人口販賣交易鏈,形成大小不等的拐騙、綁架人口的販賣團伙。
比如茶女,她被人綁架後,先是二兩白銀的價格賣給了第一級人販子,被稱之為「地棍」的家伙;接著,地棍又以十兩左右的價格將她轉賣給第二級人販子「川販」;等「川販」將她販入川中後,她的身價就漲到了二十多兩。之後每轉賣一次,價格還能再漲。
以十八世紀末的江蘇松江府為例,一石米的市價為一兩三錢至一兩六錢。也就是說茶女這一條人命,也就相當于松江府的3~4石米。
轉賣一個人的價格從「出產地」的「四五兩」暴漲到「目的地」的「二十余兩」,這必然驅使一批亡命之徒鋌而走險,從事這一暴利的不法營生。
雖然滿清在雍正時期進行過嚴厲的打擊,可由于明清社會的奴婢買賣是獲得官方允許的市場行為,所以一直屢禁不絕。
根據《大清律例》中「略人略賣人律」的規定,人販子可以到貴州去買賣人口的,但是買賣的數量有限制, 一般不能超過4~5個,而且必須要在官府委任的官媒那里登記造冊,讓官府了解被買賣人口的數量、來歷和流向。
簡單地說就是︰「販買人口可以,但是數量不能太多,而且得听官府號令。」
可是在現實執行的過程中,允許人販子進入貴州很容易,要約束和監管他們卻很難很難。所以這些看似謹慎推敲的條文,實際上是給販賣貴州人口提供了法律依據,把無數噬人的魔鬼釋放到了貴州的土地上。
其實在那個時代,漢族女性也時時面臨著被買賣的命運。在封建時代,妻妾女兒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金融工具」,當一個家庭面臨生存危脅時,賣妻嫁女就是一種避險手段。
後世的經濟學者發現,清代中國許多地區對于妻、妾、寡婦、童養媳的區分定價,跟一般商品和資產交易市場的定價規律基本一致。
(最聳人听聞的,是來自于乾隆年間巴縣的一份訴訟檔案。一名姓秦的婦女,在八年的時間里前後被人賣了五次之多。)
別說四川、貴州了,就是北京城宣武門外的騾馬市,後世很多人光知道那里交易牲口,卻不知道那里曾經還有個「人市」。
那位寫過《國榷》的談遷,在其游歷北京城時就曾親眼見過,順承門(宣武門舊稱)內大街有騾馬市、牛市、羊市,還有人市,旗下婦女每天來買賣的人極多,牙人一般都是談好條件後去對方家里,要麼帶人去,要麼就是去看「貨色」。
至于徐大用當初去洛陽買下插標賣身的陳繼山兄妹,那簡直是太平常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