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三章 農會初興地主驚

作者︰一萬只熊貓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農歷七月初十,寧海州青山鄉垂柳村,黃昏時分。

因為今天晚上要召開村農會的第一次會議,于是很多家都把晚飯提早吃了。炊煙裊裊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跟以往不一樣的新鮮氣氛,還有一絲緊張。當早早吃過飯的人們閑的無事可做,出門踫著了都笑呵呵的打招呼︰「啖了嗎?今黑天了要開農會呀!」

大家都走到村口的打谷場,那里空蕩蕩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這時走來兩個工作對的人,抬著一張破舊的八仙桌,放在了空場上。有人便問︰「啥時候開會呀?」

那兩人放下桌子,笑著道︰「別急啊,天還沒黑呢。你瞅,有人剛從地里回來,總要等人家啖了飯吧?」

人們實在無處可去,便三個一伙,五個一群的聚在打谷場上抽煙閑聊,各家的孩子嘰嘰喳喳的在周圍鬧騰;有的孩子實在太淘,結果被大人揪住,抄起大巴掌照上就打。

吃過飯的張世榮從家里出來,正好踫見以前打短工的主家顧老五,對方像是來特意找他,一看他出來立刻過來問道︰「世榮,今黑頭開會有咱的份沒有?」

「五叔,恁真會尋俺開心,有沒有份恁自己還不清楚?恁家那十畝地不是自己種著呢嘛,直接種地的都有份!」

一旁路過的人听到都笑了,這個顧老五,在不在會自個兒也模不清,真夠二呼的。

臨近天黑,被工作隊征用來開會的打谷場內外已經坐滿了人。因為天氣熱,很多人底下什麼都沒墊,直接席地而坐。雖然之前北海軍的布告里說是直接農業經營者才可以加入,實際卻來了不少長工,幾戶縉紳地主也派了管家。

打谷場一頭用木架子掛了塊黑板,四周的的地面上,村民一團一團的坐著,只听見一片嗡嗡的聲音。月亮像半個雞蛋殼一樣掛在西邊的天上,星星也很明亮,為了薰逐蚊蟲而燒的蒿草艾葉被微風吹的濃煙裊裊,好多人都被嗆的不住咳嗽。

工作隊的成員除了主持會議的、鼓搗應急燈的,其他人都在外圍站崗放哨。不過這些人都沒穿迷彩綠的軍服,而是穿著跟普通老百姓一樣的粗棉布短褂和褲子,看上去半新不舊的,好多地方還打著補丁。真要說他們和垂柳村的村民有什麼不同,一是頭上沒有小辮,都留著寸頭;還有就是腳上的鞋。

「唰」的一下,設在打谷場角落的兩台應急燈一下亮了,這下喧鬧聲反倒更大了,不少人都湊過去打量。雖說這玩意一些人已經看過了幾回,可每次使用的時候,總會惹得大驚小怪,就跟天上的星星掉落人間一樣。

「真亮堂,就跟大白天一樣!」

「老六,恁說這罩子是用水晶琉璃做的吧?咋那透亮呢?」

「哎呀!這殼子咋是黃的呢?這顏色只有皇上才能用!」

「他三叔,北海鎮沒這規矩!」

時間到了開會的時候,一個二十多歲的精壯漢子翻身爬上了那張破舊的八仙桌,把兩手攏成一個嗽叭套在嘴邊,大聲地宣布開會。

「諸位鄉親父老!垂柳村農會動員會現在開始,請李隊長講話。」

他一說完,就跳下桌子。接著,一位個子不高、年約三十許的方臉漢子從人堆里起身走了過來。他披著件掉了色的土布短褂,里面則是件白色的短袖褂子,腳上蹬著雙千層底的布鞋,手里還拿著個銅嘴的短煙袋鍋。

「今天,今天開這個會,就是談談,談談農會。有人心里估模會問,啥叫農會?恁們懂不懂?」

下面的一人大聲道︰「有啥不懂,不就是把財主家的地,拿出來分給莊稼人嘛,讓種地的人有地種,讓窮人吃上飽飯。」

「孟侉子,恁別瞎說!」

「俺沒瞎說,之前布告上不就這麼說的麼!」

「胡扯吧!恁認字嗎?!」

李隊長笑呵呵的,沒有打斷他們的話,他由近及遠的打量著下面的村民;有的笑嘻嘻的看著自己,有的眼中充滿了希望,還有的則是帶著怯生生的目光。在離他最遠的人群外圍,本村的董寡婦帶著兩個***的孩子,孤零零的站在半明半暗之間,她一手牽著一個,孩子滿臉都是眼屎鼻涕,還沾了好些蒼蠅。

「咱們這回是辦農會,為啥要辦農會?一句話,讓耕者有其田!就是說要讓想種地的有土地,不勞動的就沒有……」

「入了會有啥好處?恁算問著了!好處多著咧,我說說,恁算算」

「有人問農會誰說了算?當然是大伙說了算!工作隊就是給恁撐腰做主的!」

「地主不賣地咋辦?恁問的好!呵呵,俺來垂柳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拿白家來說,他家有多少地,工作隊一清二楚,地帳上記得明明白白!」

李二奎別看是垂柳村的工作隊長,可他八年前還是個大字不識的貧農。河南一場大旱,讓他一家四口陷入絕望,只能背井離鄉逃荒要飯,後來在開封城外被徐大用花了十二吊錢買了去。他原以為自己一家會給人當奴婢,誰知到了北海鎮竟換了一種活法。

雖然他在北海軍里當了幾年兵,還成了排長,可他的話里沒什麼文縐縐的詞匯,真要讓他說也說不出來。為了開好這次動員會,李二奎用了兩天的時間,搜集了村民最關心的問題,又絞盡腦汁的把答案濃縮成簡短的一兩句話,讓在場的眾人都听的津津有味,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陣笑聲,他們最喜歡這種沒有虛頭巴腦的話了。

這些農民雖說大字不識,可他們喜歡被人肯定,對種地、收成、負擔、口糧等等,心里都有本賬,很會算計,怎麼做合適全都門兒清。

當在場村民們得知只要成了農會會員,憑著會員證去鄉里的信用部借款的話,三個月只收百分之二的利息,全都驚訝的張大了嘴巴,如同听到了曠世奇聞。等他們將嘴巴合攏後,便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打谷場上的會議進行的時候,在村子東頭一座青磚黑瓦的大院里,白家的家主白廣德坐在炕上長吁短嘆,坐在一旁的正房白于氏低聲啜泣,不時的用帕子抹著眼淚。

「哭,哭,恁作死呀!老子還沒死呢。等死了再哭!」

「地都要沒了!這里面還有我當初帶來的三十畝地嫁妝呢!以後可咋過啊!」

白廣德一拍桌子罵道︰「咋過?餓不死恁!」

女人的哭聲小了些,不過還在抽泣,一旁站著的大兒子白應忠憤憤的道︰「咱家用了三代人,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掙下五百畝地,不偷不搶,他趙王爺憑啥要拿走一半?還有那個勞什子農會,就因為咱家把地都佃出去了,居然不讓咱加入!憑啥?!還有佃租,憑什麼要降!我都找人問過了,就算前明他朱家當天子那會兒,五成的租子也是起碼的!」

「世道人心都壞了!壞透了!」白廣德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轉身沖著北面的方向拱著手道︰「皇上啊!您瞅瞅這世道吧!」

嘆息過後,他把煙鍋里的一點紅火磕在炕沿上,隨後在白應忠的伺候下又裝上一袋煙,等抽燃了,便叭叭叭的使力的抽了半晌,隨後道︰「不成,明兒我得去劉秀才那里問問去,他們這麼干太欺負人了!」

「爹,劉先生去北海鎮參加科舉還沒回來呢。」

「哎喲!我咋把這事給忘了!那你去讓忠全明早雞打鳴就把騾車套上,咱爺倆去趟上莊,找你大舅拿個主意。」白廣德吩咐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忠全沒去開那勞什子會吧?」

「沒去。他還在院子里鍘草料呢。」白應忠說完又補充道︰「爹,你

放心吧。他張忠全就是個三腳踹不出個屁的家伙,再說咱家也沒虧待他。」

「唉!老實人不多了!可別讓忠全跟著那些人學壞。」

白家父子不知道,其實張忠全一開始也想去開會的,不過下午和本家兄弟張忠壽聊過後,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此時他一邊給牲口喂料,腦子里回想著下午大哥說的那些話。

「俺跟恁說,少出頭總是好的,凡事都得留個後路。窮就窮一點,都是前生注定的。恁要是入了會,萬一朝廷的打回來,那可就是亂黨,都得滿門抄斬!當初臨清鬧教亂,俺可是親眼看見的,直接拖到城門外, 嚓就是一刀。老爺說的對,真龍天子在北京城,只要皇上不倒,咱就不去添亂。」

垂柳村的動員會開了一個多時辰,最後一統計,七成以上的農戶都願意加入農會,三成的人處于觀望狀態,這個結果已經讓李二奎很滿意了。

會後他又召集了工作隊的人開會,決定趁熱打鐵,明天分頭去找那三成的人家,問清他們的困惑所在,爭取讓垂柳村的貧農和中農全都加入農會。至于他自己,明天要去「拜會」村里最大的地主白廣德,談一下有償收地的事。

誰知第二天上午他到白家一問才知道,白廣德帶著兒子一大早出去了,什麼時候回來管家也說不好。雖然出師不利,可李二奎並不覺得灰心,他心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農會立起來了,這地不賣也得賣!

另一邊,白廣德父子天蒙蒙亮就坐著騾車上路,等到了上莊村已經是午後了。

上莊村在牟平城東部,從明代開始就是寧海州最大的村落,其中八成以上的人家都姓于。上莊于氏在明清兩代先後有上百人考取進士、舉人、生員,妥妥的世家望族;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出了一門四進士的于齊善家。

于家大院是一座有著三百多年歷史的老宅子,前後三進,又有東西跨院,全都是用又大又厚的青磚修造。雖然經過幾百年風雨日曬,可因為一直精心維護,磚石卻還結實。院子里青磚漫地,有瓦房、有過廳、有木廈。牆山很厚,上面長著一片片青色的霉苔。一棵老藤蘿攀援在桲欏樹上,葉子又密又濃,長的很是茂盛,遮得半個院子蔭暗涼爽,反倒是桲欏樹被纏的半死不活。

別看白家在垂柳村是個大地主,可他們跟于家完全沒法比,父子二人等了一頓飯的工夫,才听見屏風後傳來一聲咳嗽,心知于老爺出來了。

于齊善今年五十開外,頭發胡子半白,雖然很瘦,可兩只眼楮很有精神。此人十五年前中了舉人後,曾給山東布政使于易簡當幕僚。誰知乾隆四十七年「國泰貪污案」事發,于易簡也跟著一起完蛋,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抽身而退,從此便絕了官場的心思。

當得知白廣德父子來意,同樣被工作隊搞的一肚子氣的于齊善也是抱怨不止,甚至還讓管家把他昨天寫的一副對聯拿給二人看。

上莊村于姓宗族勢力龐大,由于山多地少,再加上土地兼並,差不多有六成的村民都是佃戶,日子過的非常窮困。問題是于齊善是族長,可以動用宗法懲治族人,所以雖然對農會充滿希望,但誰也不敢當出頭鳥。

駐村工作隊對此情況心知肚明,為了打破僵局,給于齊善施壓,便跟寧海州軍管會申請器材,隨後在村里架起了兩處高音大喇叭,分早中晚三個時段,要麼宣傳農會的好處,要麼就宣傳減租減息的政策和懲治條例,搞的于舉人頭大不已。

經過連續四五天的廣播,貧苦戶們終于明白一切有軍管會撐腰、有趙王爺撐腰,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于是當召開動員會後,上莊村有一半的人家都入了農會。這可把于舉人給氣瘋了,要知道他家可是有兩千多畝地,這要給收了分下去,以後村里就再沒人听他的了。

管家很快

就回來了,白應忠接過來打開一看,只見上聯是「農運宏開,稻粱菽,麥黍稷,低頭一地***」;下聯則是「會場廣大,馬牛羊,雞犬豕,抬眼滿座畜生」;橫批則是「斌尖卡傀」。

白廣德只讀過幾年私塾,沒什麼學問,可他兒子白應忠卻是個生員,雖說是捐的吧,可也多少有點墨水。他看到對聯後連聲叫妙,對于舉人的文采欽佩不已。

白廣德一頭霧水的指著橫批道︰「大哥,恕小弟才疏學淺,這是啥意思?」

于舉人心道你還好意思說「才疏學淺」,草包一個還差不多。要不是你爹是個舉人,當初說什麼也不會把庶出的女兒許給你。他隨即望向外甥,微笑道︰「應忠,你給你爹解釋一下?」

白應忠知道舅父是在考自己,于是面帶喜色對父親道︰「父親請看,舅父的這副對聯頭兩個字合在一起便是「農會」二字,上下聯意指農會就是***、畜生。」

白廣德恍然大悟,伸出大拇指道︰「罵得好!」

「至于橫批更是妙不可言。您看,「斌尖卡傀」這四個字拆開了就是「文武、小大、上下、人鬼」,舅父這是斥責農會是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不人不鬼。」

「好好好!」白廣德心想這對聯真好,讀書人連罵人都藏著掖著,滿處透著學問。可激動過後,他還是問出了最關切的問題︰「大哥,您說咱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哼,他們這是在自毀根基。尾巴藏了半年,終于露出來了!」于舉人一臉憤憤的道︰「自古有雲,官不與民爭利,受大者不得取小。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

白廣德听的一頭霧水,正要轉頭看向兒子听解釋,就听自己的大舅哥繼續道︰「你父子且放寬心。實話告訴你們,如今別說寧海州了,文登、榮成、海陽等地的士紳對此皆是義憤填膺。他們這麼干,各地士紳都要群起而攻之!」

「您的意思是?」

「哼哼,且容他們囂張幾日,一旬之後就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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