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都不會原諒我……她說，她死都不會原諒我。
不管為她付出了多少，我終究是欺瞞了她。
是啊，我欺瞞了她。我怎麼能欺瞞她呢？難道我不知道，她對我的依賴于信任嗎？
這一剎那，突然心如刀割。並不是因為她對我所說下的狠話，而是，感覺好像自己這一輩子都不值得被人信任了一般。
除此以外，更多的，則是心疼啊。
心疼毓卿如今看我的眼神，心疼她被蒙在鼓里，心疼她一心想尋求答案，我卻無法告訴她，在她不知道的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自從羅府和慕容府相繼覆滅後，其實毓卿與我苦苦支撐的東西都是一樣的。甚至，她所要承受的比我更多。
于她而言，我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值得她百分之百信任的人。可如今，就連她一心認為不會背叛她的人，也對她耍起了心眼……
我能感覺到她的絕望，卻無法說出感同身受這樣的詞兒來安慰她。
雖然我也曾因為逼不得已的欺瞞了她，而使得內心荒蕪一片。但我終究不是她，無法代替她承受未知的一切。
我躊躇了許久，才在紙上寫道︰
——過些時日再告訴你吧，我身子還未痊愈，有些握不住筆。
縱使，我與毓卿心里都明白，我們在「戲台」上相互扮演的是什麼樣的角色。可我依舊有些心虛，不願意開口。
「握不住筆沒關系，你只要會點頭搖頭便好。」可是毓卿素來倔強，哪里是我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的呢？
只見她冷笑了聲兒，咄咄逼人「雲鶴從什麼時候兒起中的毒，中的是什麼毒，你一開始便知道，對不對？」
我听了毓卿的話，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此時，屋內雲鶴與念憶的神色稍稍有了起伏，她們與毓卿一般，十分期待著我的回答。
若是淡淡面對著毓卿，或許我還能掙扎片刻，可是如今，兩個孩子睜大了眼楮看我，我便再也無法招架了。
罷了，罷了！
就算毓卿早就猜到了一切，那也沒有關系。
皇上的時日不多了，就算毓卿知道了真相，從這里趕回京城，再想盡辦法入宮，也已經來不及了。
于是，我絕望地閉上眼，點了點頭。
毓卿腳下一軟險些栽倒在地。
看向我的眼神中，越發心痛和絕望。
「要對雲鶴下毒的人是擎蒼，把毒藥帶給雲鶴的人是舞皇貴妃。而下毒時的毒藥，乃出自你手，對不對？」
「讓雲鶴在全天下人眼里假死，是擎蒼的主意。而你與舞貴妃，則是這場陰謀中的幫凶！把雲鶴從宮里帶到羅府密室，再囚禁他，也根本就是奉了擎蒼的旨意。
從京城到江南，暗中保護著你們的人，一直都是擎蒼派出的暗影。擎蒼根本就不是昏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逼我和孩子離開京城，對不對？」
對！你說的都對！
我想都沒想，便點起了頭。
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苦心積慮設下的局，都是為了逼你和孩子離開京城，能夠在大戰的時候安然無恙。
你與孩子，都是局中人。
你說的對！
皇上不是昏君，他愛你，愛慘你了。
既然一開始便選擇了點頭，那接下來她所問的任何問題，我都沒有再搖頭的可能了。
哪怕，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毓卿有多麼期待我沖她搖搖頭。
因為我只要沖她搖頭，便可以否定她一切的猜測，也否定了我對她的欺瞞。這樣，便可以讓她懷恨，一日又一日的活下去。
而不是……
帶著內疚，艱難度日。
毓卿見我一次又一次點頭，嘴角的苦澀明顯至極「你與雲鶴從京城來尋我，用了兩個月的時間。而六月的時候兒，擎蒼突然遣散了後宮妃嬪的消息，也傳遍了整個東陵。羅素哥哥，你們究竟想做什麼？」
我們，究竟想做什麼？
想給你一個沒有威脅的天下，想讓你和孩子能安安穩穩的共度余生啊。
除此以外，還想做什麼呢？
于是，我艱難提筆，歪歪扭扭寫道︰
——皇上遣散妃嬪，的確使得京城變了天。可是，卻不足以讓我拋妻棄子的帶著雲鶴來江南尋你。
我特地寫下了拋棄妻子四字，希望毓卿能念我不顧性命之憂，拋下了整個羅府，前來尋她的一片苦心。而不要，在知道真相的時候有任何不理智的行為。
我瞧見毓卿的雙眸，果然在我寫出拋棄妻子四字兒的時候閃了閃。于是，這才繼續告訴了她真相。
我說，是因為嫡長皇子查到了雲鶴在我府中。我說，離開京城是皇上的吩咐。
「果然……這其中的貓膩，還真不簡單。」毓卿冷笑著道「羅素哥哥，謝謝你的坦白。這幾日，我會幫你尋個好去處，讓你好好養傷。」
我听了毓卿的話，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氣兒。
她既說到了這份上，便證明她心中此時已無任何疑惑了。而我，也不必被她逼著，去回答各種我不願意開口，或者可以說，與我而言難以啟齒的問題。
還好……
她只知道這些。
還好……
對于皇上的身子，她一點兒懷疑也無。
這樣子，也算是我同時對得起皇上，對得起毓卿了。
雖然，我沒能幫皇上瞞住他的苦心，卻瞞住了他的惡疾。而至于毓卿，她所問的東西，我都坦誠告知了。
于天于地，于皇上于毓卿，我都問心無愧。
可是……
這口氣還未松上一會兒，轉念一想，突覺不對。
以毓卿的性子，她定不會如此平靜。
想到此，我頓時緊張了起來「唔唔……」
可是，毓卿對我無言的勸解根本未曾放在心上，只是淡淡道「我會重新尋個清靜的地方兒，讓你好好養傷。也會留下花景，在你身邊兒伺候。至于我……也是時候兒回京城了。」
「唔……唔……」我一把抓住了毓卿的手，拼命搖頭。
不！她不能現在回去！
雖然方才，在我決定破罐子破摔把一切都告訴她的時候，的確推敲過，就算她現在回去也是為時已晚。
可是，那是一切順利的情況下。
如果皇上與嫡長皇子同歸于盡的計謀得逞，毓卿這個時候趕回去自然不會有事兒。可，若嫡長皇子絕地逢生，瞧出了皇上的心思。那……毓卿這個時候回去，等于羊入虎口！
我舉筆，在紙上寫道︰
——京城皇宮是你與孩子一輩子的依靠，你的確得回去。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不是我，你又怎知此時此刻不是時候兒？」毓卿瞧見我寫下的話，十分諷刺「羅素哥哥，我不管你們有什麼計謀，是不是為了我好。
我現在……我現在只想帶著我的孩子殺回宮去，親自問上一問，他聞人擎蒼究竟是什麼意思！」
說罷，毓卿毅然轉身離開，再不給我任何勸阻的機會兒。縱使我在床榻上嗚咽不止，縱使我滿目含淚，讓她莫走，她也依舊沒有半絲心軟。
……
毓卿終究還是帶著兩個孩子回京了，我因身子沒有痊愈，一直由花景等人照看。
當我身子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兒，一切都已經風平浪靜。
皇上的計謀得逞，與嫡長皇子同歸于盡。
那場面，我雖沒能親眼看見。可卻听說，金鑾殿的烈火足足燒了一整個夜。毓卿和孩子，眼睜睜的看著皇上消失在烈火之中，看著金鑾殿，化為灰燼，卻根本無能為力。
皇上駕崩後，留下了聖旨。
說他少年登基，三十余載碌碌無為，卻竭盡全力保社稷安康。又自認愧對天下，愧對臣民，為保皇家子嗣，朕撒下彌天大謊。葬太子，廢皇後，遣後宮。
他希望，文武百官在他死後能對毓卿母子多加照顧與扶持。敢于諫言，多加輔佐。
天子之位傳于太子聞人雲鶴，並冊封毓卿為昭敬淑慈皇太後，輔佐新帝登基，垂簾听政，執掌玉璽，直至新帝擔起大任，止。
另，還特地交待天下，待他的寶貝閨女念憶長大成人後，由她隨心選擇佳婿，凡人不可強迫，不可和親。不管佳婿富貴貧窮，皆以百里紅妝為嫁。
而雲岩，則得到了雲南為政王封地。舞皇貴妃反逆臣功勞無限，冊封為賢良太妃，賜居太妃院，伴毓卿終老。
說實話，皇上考慮得當真周到。
不管是毓卿，還是三個孩子，又或者是賢良太妃，他都做好了面面俱到的安排。
唯獨，除了我。
我記得我曾與他說過，若他計謀成了，毓卿母子順利得到了天下。我不需要榮華富貴，只希望，能與我的妻兒浪跡天涯，自由度日。
他明明答應過我啊，可到了最後，卻半字未提。
我知道，他是要把我去留的權利交給毓卿。讓毓卿來決定，是放我離開，還是讓我繼續待在京城之中。
毓卿與我，可不是毓卿的歡心更為重要麼？
一開始，我心中是怪他的。
可當我回京以後，發現整個羅府安然無恙。兩個孩子，不僅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反而還胖了一圈。心中對皇上的責怪，便慢慢地消散了。
我不敢想象，在我離開京城後，真正孤立無援的皇上，是如何做到，把我的妻兒保護得如此之好。也不敢想象，他從中付出了多大的力氣。所以與之相較起來，自由，好像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只要一家人都活著，去留，就交給毓卿吧。
……
十二月，大雪飛揚。
巧慧身著一身玫瑰紅裙，外披著一片雪白的大氅，站在羅府門口等我。
瞧見我回來後，說的第一句話，竟是「羅素，你瘦了。」
我雙眸一陣模糊，來不及多想，便一把把巧慧擁入懷中。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抱她，險些讓她喘不過氣來。
「羅……羅素……我喘不過氣……了……」
我听言，稍稍松了松手，可那股想把她相鍥入骨血里的勁兒，依舊沒有停下。
喘不過氣了嗎？可是怎麼辦呢？巧慧，我好想你。
我想你……都想瘋了！
真好，我能活著回來真好。
暴風雨總算過了，我們一家人終于可以平平靜靜的活著了。
不用擔心腦袋搬家，不用報仇，不用活在勾心斗角之中。就這麼平平靜靜的活著……真好。
「羅素，我給你做了鹵肉面。」
做了面嗎？
巧慧，可惜我現在只想吃你啊。
我對什麼蔥油餅鹵肉面一點興趣都沒有。
「羅素，你快把我放開，我們先回屋，外頭冷。」
不冷……
你若冷，那我再把你抱緊一些好了。
把你緊緊的抱在懷里，你就不會冷了。
「羅素，你怎麼了？越說你你反而越……唉……跟個孩子一樣。」
哈哈，傻巧慧。所有男人在心愛女人的面前，都是一個孩子，你不知嗎？
以前總是你跟我胡攪蠻纏的撒嬌，現在偶爾讓我來，有何不可？
「羅素，你抱得我腳有些麻。」
不怕，再抱一會兒。
腳麻便麻吧，待會兒夫君抱你回去。
「唉，算了。羅素，你能回來就好。我好想你……」
嗯……
回府至今，這句話最中听。
……
回府的第二日，毓卿便傳我去慈寧宮用了晚膳。
慈寧宮里，沒有奢靡的擺設，也沒有當年嫡長皇子生母所住時的那種青煙之氣。有的，只是毓卿慣有的雅致風格，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憂愁。
她對我當初的欺瞞絕口不提，只是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著酒，然後說著一些胡話。
我只听著，從不應答。
「羅素哥哥，我才二十八歲啊，便是太後了，呵……哈哈哈……」
「你見過二十八歲的太後娘娘嗎？這麼年輕的太後娘娘，你肯定沒見過。以後啊，你沒事就和巧慧多進宮來看我幾眼。也算，瞧了個稀奇。」
「羅素哥哥，你說擎蒼他怎麼能這麼狠心呢？那麼大的事兒，居然一點也沒透露給我……」
「羅素哥哥，听說人有百歲。身體安康者，百歲之上。身體受損者，壽命極短。我啊，真希望自己少活幾年，你覺得呢？」
「我今年才二十八歲，若我活得長了，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