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舞母妃嘆了口氣兒「都說了不願回去,你倒是一點面子也不給我留。我回去做什麼呢?太妃院那麼大,就我一個人住著,怪冷清的。」
說罷,又道「我知道你如今心中五味雜陳,可說到底今兒個也是憶兒的大喜之日不是?」
母後見見舞母妃這般說著,也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倒不好再開口趕人「罷了,你若不願走,留下來陪我打發時光就是,何苦又拿我心里的那些心思說事兒。」
「你說說,我們一起在宮里相互扶持了多少年?若你那點心思我都看不透,怎敢活著伴你左右?」
舞母妃說著,便笑了笑「不說過來,時間過得可真快。記得當年第一次與你相遇,還是你頭一次侍寢的時候兒。
那時候你方入宮,為人青澀,小心翼翼。敬姐姐雖然只是一個昭儀,但並不惹眼。先帝意氣風發,沒有多余的顧忌。我看你總不順眼,言語也多半刻薄。如今一轉眼,憶兒竟也嫁作人婦了。」
「是啊」母後听到此,緩緩把手中的奏折合上「一轉眼,憶兒就是別人家的媳婦兒了。可是不知為何,總覺得鶴兒跟憶兒還小似的。每每輾轉失眠的時候,腦海里浮現的總是他們呀呀學語,撒嬌要抱的畫面。」
「雖然我沒有孩子,無法真正與你感同身受。可今日看著你目送憶兒出嫁,心里卻也十分難受。」
舞母妃給我的印象,一直都是一個很會自我保護的刺蝟。像現在這般多愁善感,倒是難得一見「我知道,你比誰都想出宮,親眼看著憶兒拜堂成親。可是……你不敢。」
「難道你就敢嗎?」母後雖然如此反問,可卻滿臉帶笑「我早就告訴過你,若你想去,拿著腰牌出宮就是。可你寧願哭成淚人送憶兒出嫁,卻始終邁不開腳步。」
「是啊,我不敢。」舞母妃無奈搖頭「你都不敢做的事情,我怎麼能敢啊!說到底,我跟你都不如當年勇敢了。」
「既然一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又何苦親自出宮去等?」原本雙眸無異的母後,此刻竟泛起了漣漪「听他們的消息,總好過滿懷期待地坐在公主府里品嘗絕望啊。」
「只怕今夜,憶兒會不好過。」舞母妃看了一眼母後「咱們把憶兒大婚的消息廣而告之,就是為了引鶴兒回京。可如今,做了那麼多的努力,鶴兒卻連半點消息都沒有。
以憶兒對鶴兒的感情,恐怕不止失望那麼簡單。畢竟,從你開始下旨的那天起,憶兒就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自己的大婚之日。
人人都以為她對駙馬用情至深,恨不得趕緊出嫁。可你我卻知道,她期待的不過是與鶴兒相逢。」
「是我,憶兒的心思我又怎會不知?只是孩子大了,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也總要學會承受失落與絕望。
不管是憶兒還是岩兒,哪怕是離京多年的鶴兒……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只能希望他們一切都好。至于好過不好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誰說不是呢?只是憶兒跟岩兒倒好,一個有了好歸宿,一個與羅院判家的女兒也算青梅竹馬。唯獨鶴兒這孩子,一走就走了這麼多年。
這些年來,宮里沒少派人去尋找他的下落,可卻沒有半點消息。也不知他現在究竟在哪,過得好是不好?憶兒都已經成親了,他有沒有心儀的姑娘?」
「你這個母妃,倒比我還要著急。」母後雖然笑著,可眼中的淚卻早已滑落「我們鶴兒從小就出類拔萃,現在指不定過得多好。他跟阿蒼極香,現在說不定有一大堆的姑娘追著他跑。你啊,就不用擔心了。」
「讓我不必擔心,也沒見你寬心到哪兒去。」舞母妃揉了揉腦袋,一副十分頭疼的模樣兒「自從鶴兒離開後,你就沒安穩睡過一個好覺。現在說這些話騙騙別人還好,我是不會信的。」
「若說不擔心,那自是假的。兒行千里母擔憂,哪里又能真正放得下呢?」母後苦澀笑了笑「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始終無法接受他能狠下心。說走就走。
他若不想做這個皇帝,若真心覺得對阿蒼心懷內疚,離開幾年也就罷了。他怎麼能……一點消息都不肯透露給我。就連憶兒大婚,都不肯回來看上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鶴兒的性子你還不了解嗎?他身上的倔強,可都是從你跟先帝身上遺傳下來的。」舞母妃看著滿臉淚水的母後,終是開口安慰。
「我了解,我怎會不了解?可哪怕從散布憶兒大婚消息的那天起,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依舊有些……」
說到這,母後突然轉了話題「罷了,我們兩在這說那麼多又有什麼用呢?鶴兒不願回來,自有他不願回來的道理。我相信總有一天,只要他想清楚了,總會回來。
我的鶴兒從來都不是一個薄情寡義的孩子。京城里有我,有你,有他的弟弟妹妹,他就算走得再遠,親情血脈也總是難以割舍的。」
說罷,母後又笑道「再說了,鶴兒從小習武。也許他當年離開,有幸拜到了江湖哪個門派的高手為師。如今正在山里頭苦學,根本就沒有得到憶兒大婚的消息。
不怕!咱們不是還有岩兒嗎?待過幾年岩兒成親,我們再試一試就是。說不定,到時候正巧踫到鶴兒下山,就回來了呢。」
「是啊,他總會回來的。」
「你說,等他回來以後,會不會夸他的母後能干呢?」母後為我的不歸找到了借口,心情也好了不少「我把這萬里河山給他打理得這麼好,他一定會覺得我無所不能吧?
哎,這孩子,從小就覺得我厲害,我可不能讓他失望。就算身上的擔子再重,日子再難熬,我也得給他把天下管好。
待他回來的時候,我要親手把東陵國的江山交到他的手上。當年他父皇沒能給的繁華盛世,我替他父皇給他。」
我就這麼靜靜地站在離母後不遠的地方,看著她滿目滄桑,滿臉淚痕。听著她不斷自欺欺人,為我找了一個又一個借口,心疼不已。
我多想沖過去,抱著母後痛哭一場。多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告訴她,我回來了!不孝子雲鶴回來看她了!
可我,終究沒有勇氣。
……
寂靜的夜里,母後與舞母妃就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時而說起憶兒出嫁前的好笑事,時而也會幻想我在宮外,是不是已經遇到了心儀的女子,成了親。時而,也會提起父皇。
而每當提起父皇的時候,母後都十分仔細。哪怕只是一個笑容,一句話,母後都會反反復復說上幾遍。生怕,舞母妃不能想象,當年父皇對她是何等深情。我仿佛能從母後的眼里看到父皇的影子,仿佛,能再度回到以往的歲月。
就這般,母後跟舞母妃秉燭夜談。而我跟冷暖,也徹夜未眠,在角落听到了天亮。
直到母後前去上朝,我們又跟到了金鑾殿。看著群臣高呼母後萬歲,看著母後威儀天下,張弛有度,這才放心離開。
因一天一夜沒有休息,出宮後我跟冷暖便回到了當年的將軍府。
現在的將軍府,早已不是當年那般的破敗。
從將軍府後門進來,里頭大氣典雅,四處干干淨淨。一草一木,也都生長得極好。
許是母後登基後,下了修葺令。不僅把將軍府恢復成了原樣,還派人定期前來打掃。否則,無人居住的將軍府,怎會找不到半點蕭條之感。
「這是哪兒?」冷暖跟著我來到了母後出嫁前住的院子,十分歡喜「真漂亮。」
「是將軍府。」我見她笑得開懷,勾唇應道。
從回到京城至今,我的情緒都十分低落。連同著冷暖,也不免跟我一起難過。現在難得見她展露笑顏,我自然要盡力以笑待她。
「將軍府?我們來這里做什麼?」
我溫柔抬手,為冷暖捋了捋額前的發「我們一路來京城本就困乏,昨天又帶你如此奔波,你定是累了,這兩天我們就先在將軍府落腳歇下。」
「這樣不好吧?」冷暖咬唇,有些擔憂「雖然這個將軍府現在一個人也沒有,可看起來十分干淨,平時肯定有人前來清掃。我的法力有限,不能時時刻刻都隱身。如果不小心被別人發現了……那該怎麼辦?
到時候,我是把目擊者殺了呢還是放了呢?殺了吧,我又答應過你不能害人。可放了呢,又會給咱們惹麻煩。」
「你這丫頭,哪里來這麼多的顧慮?」我听言,有些好笑「將軍府是母後的母族,自從外祖父去世後,這里就再也沒人居住了。就算母後安排了人過來清掃,也不會天天都來。
以我對母後的了解,將軍府這麼重要的地方,她必定會派自己信得過的人看管。而能讓母後信得過的人,自然也不會閑著。所以……別怕。」
「原來是母後的娘家!」冷暖听言,頓時放松了不少「我說呢,母後身上高貴優雅的氣質怎麼會如此讓人望塵莫及,原來她是將軍的女兒啊。」
說罷,又問「可是母後當年既然能成為皇後,說明外祖父很厲害啊。就算他去世了,將軍府怎麼會一個人也沒有。難道外祖父只有母後這麼一個女兒,沒有其他後人嗎?」
冷暖的問題,一時讓我有些難受。
可我知道,她並非有意。
自從跟我成親後,冷暖總是想盡辦法多了解我一些。我身上的故事越復雜,她便越好奇。
「外祖父當年是聞名天下的驍勇男兒,更是東陵國的護國大將軍。他一生,有三個孩子。母後排行老二,上頭有一個哥哥,下面還有一個妹妹。
只是,在我出生的那年,將軍府遭到奸人陷害,至此落魄。姨母被太後娘娘欽點入宮為妃,後喪命于後宮爭斗之中。外祖父與舅舅舅母被發配到了邊疆,沒過幾年就被奸人趕盡殺絕。
舅舅雖然給我留下了一個表弟,但表弟體弱多病,一直跟在一個世外高人身邊。所以……整個偌大的將軍府也就沒有人住了。」
「夫君……對不起。」冷暖見我神色有些難看,便開口道歉「我不知道這其中還有這麼多的故事……所以……」
「無礙」我揉了揉她的發「咱們是夫妻,本就不該有所隱瞞。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
「哎」冷暖听我這麼一說,也就放下了顧及「听你這麼說,我真的好難過。能夠聞名天下的男人,肯定十分厲害,更何況,他還是護國大將軍。我雖然是個魔,可我一直對驍勇善戰的人格外仰慕!可惜……我沒能見外祖父一眼。」
說罷,又問「對了夫君,外祖父是你出生那年出的事,那你是不是也沒見過外祖父?」
「我見過他一次」
說到這,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瘦骨如柴的慈祥老人。他正一步一步朝我走來,質問我,責怪我。說,鶴兒,你怎麼能把那麼重的擔子丟給你母後呢!
「真的嗎?那……他是不是很凶啊?護國大將軍,想想就十分嚴肅!」
「不……他很慈祥,待我跟憶兒很好。」我突然覺得眼前越發模糊了起來「雖然我不知道他在戰場上是什麼模樣兒,也不知道慕容家鼎盛時期的他,是不是真的很嚴肅。但我見到他的那一次,他真的很溫暖。
我還記得,那天是母後的生辰。父皇知道母後心里念著外祖父,于是瞞過全天下,偷偷把外祖父從邊疆接了回來。
那時候的外祖父已經沒有半點母後描敘中的樣子,而是一個瘦骨如柴的老人。雖然他只跟我們一起吃了一碗長壽面,就被匆匆送回了邊疆。可他對母後,對我和憶兒慈愛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時候,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一定要為慕容家昭雪,把外祖父從邊疆接回來。可卻沒想到,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看到外祖父,也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