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客自山外來

深秋的夜來得早,到了亥時,夜幕全然落下,山中揮之不去的朦朧,令星空蒙塵。

寂靜的湖邊呆坐著一個少年,泛白的道袍套在他身上,顯得有幾分松垮,瑟瑟秋風拂過,夜涼透骨。

他看了看漆黑無光的茅屋,又瞧了瞧波光粼粼的湖面,蹙眉凝思好一陣子,心中默然,明日他隨周師叔下山,不知又得多久才能再見師父和這汪山中小湖。加之少年對塵世險惡一無所知,心中難免打鼓不停。

念及于此,心有所憂,吳秋舫眼中的郁色漸濃。

自打他記事起,道人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除卻修行論道,哪有茶余飯後的閑談與關切。而少年郎不過十六歲的年紀,未經磨難,孩童心性猶存,平日里總會有地方覺得委屈難忍。可在師父面前,還總得擺出溫順嚴謹的模樣,久而久之,便養成閑暇之時來此找這水、這山、這林傾述的習慣。

若說人有人格,山便也有山格,這片山水沉穩肅穆,如同少年的家人一般,即使他口中翻來覆去都不過那幾件煩心小事,也會在少年興起之時,放出一二聲鳥鳴,慰藉一下少年孤寂的心。

少年出神地望著雲霧與夜色後的蒼穹,只覺得口中有些苦與澀,他喃喃說著︰「師父養我育我,教我五行八卦和符道術,待我不薄,雖然這樣的日子就算是再過上一百年我也不會覺得厭倦。但今日師父決然令我下山,我斷是不能違命不遵。」他頓了頓,又有些憐憫地望著眼前景色,「只是山兒啊,我也不知再回來又是何時,今後的日子里師父是必然不會陪你們聊天,難為你們要寂寞好長一陣子了。」

此時幾聲尖銳的鳥鳴突地穿雲破霧,襲上天去,不像平日里鳥兒在樹梢上撒歡似地鳴叫,倒像是有人不經意間驚了這片密林。

少年听了卻有幾分欣喜,臉上的笑意蕩漾開來,心中想著,山兒听了他的話,一定也是悲憤交加,所以才發出了這樣的怒吼,為他打抱不平。

正當秋舫笑意正濃,卻有一聲刀刃劃破空氣的聲音朝著他襲來。

那風聲里,殺機打破了寧靜。

吳秋舫雖不曾與人真刀真槍地搏命過,但好歹也是扎實修煉十余載,僅憑道人夜以繼日的指點,也足夠他臨場應急。只見他雙腳往那水中石渚上輕輕一點,身形動如月兌兔,快若鬼魅。

再是縱身往後一躍,頃刻間便落在湖心水面之上,牢牢站定。他的腳尖甫一沾到湖面,便飛綻起幾滴水花,弄得一圈圈漣漪直從他腳底往四周散去。

豈料那柄飛刃竟像長了雙眼珠子,死死咬住少年的身形,緊貼著水面掉頭追去。依稀可見的月光像滴答的流水,點在烏黑透亮的刀鋒上,襯得刀刃寒意森森。

秋舫何曾見過如此場面,驚懼之外,手腳更是慌亂。他又往水面上一點,再度躍起,這一躍比之剛才更快更急,轉眼又落在了岸上。

這飛刃背後,明擺著有人用法術操縱,陵勁淬礪,勢不可擋。

少年心下一急,大喊一嗓子︰「師父,有人偷襲!」既然嘴上不敢怠慢,腳下更是如此,少年又是幾個起起落落,忽而在湖面矗著,忽而在空中躍起,狼狽不堪。

此時茅屋的窗邊,有兩人悵然而立,不是其他,正是道人與周宗。

「你不出手?」周宗問道,他緊蹙眉頭,語氣里帶著一分擔憂兩分驚詫七分怒氣。

「不急,這樣的場面秋舫今後不知會歷經多少,你我貿然出手,反倒少了他修行的機會。」道人緩緩說著,雖說自己的徒兒被一柄飛刃追得上躥下跳,灰頭土臉,但有他在一旁掠陣,倒不必擔憂什麼危險。

「哎,你的這個徒兒!怎就光知道跑,咱們東極門這麼些法術,隨便掏出一個來,管叫這黑不溜秋的刀子連個刀把也不剩。」周宗看著場中的少年,捶胸頓足地說著,頗有些怒其不爭。

這東極門的法術精深玄妙,名頭響徹三國十八城,今日門下得了真傳的弟子倒被一柄刀刃追得抱頭鼠竄,好不窩囊。

道人聞言卻不答話,擺了擺手,示意周宗稍安勿躁,一雙深邃幽沉的眸子已不再去看吳秋舫疲于逃命的模樣。而是緊盯著密林深處,眼底深處閃動著難解的光芒。

周宗一會看看這紋絲不動的道人,一會瞅瞅那東躲西藏的吳秋舫,無名之火大起,拳頭在窗台上重重一砸,台上的花盆給震得搖搖欲墜,他朝著道人喝了一句,「師兄,你再不出手我可就出手了啊,省得受這份窩囊氣!」

見到師弟義憤填膺的模樣,道人一把拉住他,依舊是目不轉楮地死盯密林,口中不緊不慢地念叨一句︰「不要打草驚蛇,你又不是不知道林中有人。」

「怕他作甚,我連人帶刀給你逮回來。」周宗不依不饒地說著,他素來喜歡直來直往,頑劣之余,脾氣更有幾分火爆,仗著一身本事非凡,全然不把對手放在眼里。

「當了這麼些年掌門,還這麼沉不住氣?」道人說罷,舉起有些枯槁的右手,食指微曲,以敕令作頭,在空中劃了幾道,指尖所及之處,冒出淡淡微光,驀地一陣變幻,又成了一只雛雀的形狀。末了,道人指尖點在雀身,那雛雀便挺身飛去,以極快的速度鑽入山中密林。

周宗瞧著道人這一手憑空畫符的本領,眼中盡是艷羨,由衷地說了一句,「師兄,這符之術你真是得盡師父真傳,門中弟子,這麼些年過去了,除你之外,還是無人會使這空中畫符的法子。」

道人仿佛沒有听見師弟的奉承,雙眼仍是平視前方,眉心之處竟也泛起光來,那道亮光就像是第三只眼楮。

此刻的吳秋舫與那飛刃纏斗多時,要說纏斗,實際不過你追我趕,刀影窮追,人影亂竄。他早是請了師父救命,卻見茅屋那方毫無動靜,心中一顫,轉念一想,師父不肯出手相助,怕是要考考我的本事,這飛刃身後必是有人使怪,我若治不了這刀子,何提揪出凶手。

念及于此,他雙腳使一使勁,直從那水面躍入長空。此時的雲霧稀疏了一些,皓月透著雲層的縫隙將銀色拋灑而下,罩在少年的身上,頗有幾分朦朧。

只見吳秋舫也照著道人的手法依樣畫瓢,伸出縴細的手指往那空中一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畫出幾根靈氣充沛的線條,寫了些晦澀難懂的文字,口中低喝,「化物符。」言出法隨,指尖白光涌動,只是朝著白光里輕輕一個彈指,一聲劍鳴便從那陣光芒之間迸發而出,少年反手一抓,一柄寒意凜冽的長劍被他提在手中。

有劍護身,豈會怕那短刃。秋舫眼中少見地露出厲色,此刻他不再一味退讓,而是死死盯住飛來的短刃迎難而上。

屋里的二人,盯著場中的情形,一個眼底藏著些許欣慰,一個滿臉寫滿了驚愕。欣慰的是道人,他見秋舫會到了他的意思,心下甚是滿意,但他卻不敢輕易放心下來,眉心的微光正透過起先飛出去的雛雀打探密林里的一舉一動。

驚愕的是周宗,量他在俗世沉浮半生,走過多少春秋,見過無數奇事,也沒有眼前之景震撼人心,一時之間竟然有些語無倫次,他用低沉卻有些發顫的聲音說道︰「劍、符、好啊好,你這個老道長,竟還藏著這手!」

道人聞言,斜睨了他一眼,雲淡風輕地說道︰「秋舫之才,不輸我當年,往後的路還長著。」

周宗苦笑一聲,像看怪物似的盯住道人,嘆道︰「金甲神持黃紙符,師尊苦修八十載,終于悟透畫符不用黃紙之道。縱使你和那個人天縱奇才,也都是四十歲才修得此法,你的徒兒,束發之年便悟透個中真理,看來你是把看家本事都傳給了他!」

道人冷哼了一聲,略帶傲慢地啐道,「什麼傳不傳的,師父也把這本事傳給了你,怎不見你學會?」

東極門傲立塵世之中,門人枝繁葉茂,本是以符之術為安身立命之本。可三千弟子里,能修煉出憑空畫符這本事的人屈指可數,當今活在世上的,恐怕也就道長與秋舫師徒二人,也難怪周宗在這長吁短嘆,像是老父親見到寒窗苦讀十余載的兒子高中了狀元。

周宗吃了這一頓懟,本欲發作,但心知道人所說皆是實實,便話鋒一轉︰「秋舫劍術也這般精進,看來門中後繼有人。」

道人仿佛早就料到周宗會出此言,依舊是擺擺手︰「師尊當年離開徵侯山,為立門戶之別,自你開始只傳符不修劍。我有幸得了師尊劍道真傳,也全然交予了秋舫。他天性純良,心無雜念,按理說來該是功課過人,誰知道他對玄妙真理悟性極低,反倒是劍道符道日益精進,假以時日…」道人的聲音戛然而止,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知道周宗明白他是何意。

周宗聞言倒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是重重嘆息一聲,盯著不遠處的秋舫,模了模手指上象征掌門身份的扳指,不禁蹙起眉頭,微微眯起的眸子里,有些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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