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三問三答

若說女子學堂是寧遠讓簡放糾結的第一件事,那麼,寧遠學堂所教的某些內容及授課方式,便是讓簡放糾結的第二件事了。

寧遠學堂所教的許多內容,諸如經史子集,又諸如詩詞歌賦,皆甚合簡放的心意,亦與大楚其他地方讀書人所學的東西相近。

簡放尤為喜歡的,便是孩童啟蒙所學的三篇讀物,分別為《弟子規》、《三字經》和《百家姓》。

這前兩篇,皆不過千余字,不僅讀起來瑯瑯上口,還道出了許多為人處事之理,更將諸般聖賢大道化作通俗易懂的淺顯文字,傳誦于世。

只是,這其中的有些典故,以簡放的學識,竟然不知道出自何處。

至于《百家姓》,不過五百余字,卻幾乎盡數囊括了大楚所有姓氏。簡放讀過幾遍之後,遍尋記憶,也想不出大楚還有什麼姓氏是未被收錄其中的。

簡放非常想知道,能夠著出這三篇讀物的究竟是何種大賢。但非常可惜的是,這三篇讀物上顯示的著作者,皆為無名氏。

但寧遠學堂所教的另外一些內容,就非簡放所喜了。

比方說,寧遠學子自少年時便需修習的君子六藝。

這君子六藝,大楚其他地方的讀書人也會有所涉獵。

就拿簡放自己來說,禮之一道自不待言,他亦深諳樂理,撫得一手好琴。至于書法,不知道曾有多少達官貴人許以重金,只為求得他一副墨寶。于數算一術,他亦頗為精通。便是射、御之術,他雖然說不上是什麼高手,卻也可于奔馬之上引弓開射,只是準頭和力道差強人意罷了。

但是,對簡放這樣的讀書人而言,君子六藝,終究只是小道,或者至多只能算是給讀書人錦上添花而已。而讀書人真正的大道和根本,還是滿月復經綸和錦繡文章。

然而,簡放發現,寧遠卻把這君子六藝當成了重中之重來教。

寧遠學子自入學之後的第六年開始,除了國學之外,便需修習君子六藝。而這修習的方法,也甚為奇特。

六藝之中,禮、數乃是所有學子的必修之課,且與國學一樣,皆是評比時必評的課程。至于六藝中其他的四項,寧遠居然會讓學子根據自身的喜好和特長來選擇學習。

而且,除了六藝,寧遠竟然還在學子可選的課程中加入了農、林、漁、牧這些課程。

這就讓簡放直皺眉頭了。

六藝也就罷了,讓讀書人學習農、林、漁、牧這些東西,豈非是大材小用?

難道寧遠打算讓讀書人揣著滿月復經綸去耕田種地?

想一想一群讀書人身著長衫在田地里揮汗如雨或者下河模魚,簡放就覺得是有辱斯文。

更讓簡放想不明白的是,寧遠對學子的評比中,除了國學、禮學與數學必評之外,還加入了另外一項必評項目,那就是體能。

手無縛雞之力雖然不是一句好話,但不正是讀書人的寫照麼?

寧遠將體能做為學堂中的必評項目,又是為何?

而且,簡放發現,或許是為了能通過體能評比,寧遠的學子們,幾乎每日清晨都要圍著學堂不停地跑圈。每隔三兩日,學子們還需要專門參加一些體能訓練的課程,稱為體育課。

每次遠遠地看著學子們扎起長衫、挽起褲腿、撒丫子蹦來跳去的樣子,簡放就忍不住地搖頭不已。

這還有點兒讀書人的樣子嗎?

如果說寧遠學堂教授的這些內容已經讓簡放皺眉不已的話,那麼,學堂教授某些課程的方式,簡放就更加無法接受了。

比如說,學堂中教授射術的時候,除了專職先生,竟然還有直接從寧遠軍隊中直接請來的將校。

這些家伙,不僅嗓門兒大得嚇人,在教授學子的時候,口里還會時不時地罵娘。這種做法,在軍中也就罷了,對這些莘莘學子,怎麼能這麼教?

簡放教了大半輩子學生,除了偶爾拿戒尺打打他們的手心,什麼時候對學生說過半句粗話?

再比如說,學堂教授農課的時候,竟然會時不時地將學生真地帶到田間地頭去,請一些老農直接對學生進行講解和示範。

天可憐見!什麼時候大楚的讀書人得听老農的教誨了?

尤讓簡放無法理解的,是寧遠學堂對學子進行評比的方式。

寧遠對學子的評比,不然不是以文章的優劣為主。

在四項必評課程中,國學、禮學、數學與體能不僅所佔的比重相同,而且,這個評比結果中,居然同時包含了考評分數與平時分數,五五對開。

簡放做了幾任科考的主考官,一眼便能看出,以寧遠這樣的教學與評比方式,寧遠的學子若是參加科考,十個當中至少有九個半會名落孫山。

難道,寧遠就不為這些學子的仕途考慮?

在寧遠又待了一段時間之後,簡放還看到了更多讓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比方說,每到農忙的時候,寧遠的學堂便會停止授課,而強行命令所有的學生,不論貴賤,下到田地中幫忙農事。

又比方說,寧願的學子入學九年之後,還需要參加為其半月的軍訓。這個軍訓,雖然強度上無法與真正的軍人相比,但簡放遠遠看著,卻也膽戰心驚。

到達寧遠三個月後,簡放有些糊涂了。

那些他喜歡的課程不說,就是他不喜歡的這些東西,寧遠的學子對其卻不僅毫無怨言,反而似乎樂在其中。尤其是在寧遠的民間,百姓對寧遠學堂的這些做法都交口稱贊。

簡放甚至還專門向一些學子詢問過,問他們是否擔心在寧遠的這種教學方式下,將來參加科舉會很難,但所有跟簡放聊過的學子似乎對此毫不擔心,更未顯示出很想要位列朝堂的想法。他們更關心的,反而是將來是否能以自身所學,為大楚多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

又過了三月,在看過寧遠更多的異事之後,簡放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向寧遠侯府遞了一道名帖,直言要與楊昊一談。因為,在寧遠走走看看了半年之後,簡放已經獲悉,這些異事,大多似乎都是楊昊的主意。

對于簡放的要求,楊弘義與楊延平夫婦自然慨然允之。

事實上,簡放到達寧遠之後不久,楊弘義與楊延平夫婦便已知曉。

雖是輕衣簡從,但簡放這位當世大儒只是往那里一站,便已超然于眾。更何況,簡放在寧遠城內外四處走動,若是侯府再不知道,那寧遠的斥候都該拉出去打板子了。

而楊弘義與楊延平夫婦之所以不去打擾簡放,是因為他們也大致猜出了他的來意。很多事,說得再多,不如讓他自己去看。若是寧遠的事情能夠得到簡放的認可,那麼,不僅對于寧遠,便是對于整個大楚來說,都會是一件幸事。

在看到楊昊的第一眼,簡放雖然說不上對其有任何輕視,但心中的疑慮卻不小。

眼前這位大楚皇姓之外唯一的世子,太年輕了。他的臉上,分明連稚氣都沒有月兌盡。

寧遠的這些事兒,真地是出自這位世子之手嗎?

還是說,是鎮國公與寧遠侯夫婦刻意為之,在為這位世子鋪路?

但是,在只問了一個問題,听了楊昊的回答之後,簡放心中的疑慮就打消了。

這位世子,確非凡人。

簡放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寧遠學堂的這種教法,究竟是想要教出怎樣的讀書人。

楊昊並沒有直接回答簡放的問題,卻說出了他對仕子的看法。

楊昊說,一個仕子,不在于他讀了多少書,也不在于他能夠寫出怎樣的錦繡文章,而在于他如何為人處世,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以及如何利用他所學到的東西造福社稷天下。

就這一句話,讓簡放沉思了許久。

那一刻,簡放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了曾經年少的自己。

他想起了這些年的自己。

他想起了他的許多學生。

他想起了許多位列朝堂的重臣。

簡放問的第二個問題是,寧遠學堂為何會讓那麼多學堂先生之外的人去教學子,其中甚至包括了鄉野村夫。

對這個問題,楊昊只回答了四個字︰達者為先。

這句話,又讓簡放沉思了許久。

簡放問的第三個問題,與第一個問題相近。

這第三個問題,其實是密切相關的兩個問題。

他問的是,寧遠學子學的那些國學之外的東西,真地對學子有那麼大的價值嗎?

寧遠就不擔心這些學子的仕途嗎?

對這個問題,楊昊的回答也與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相近。只是,楊昊多說了幾句。

楊昊先說的,是孩童啟蒙時必學的《弟子規》與《三字經》以及考評時必考的禮學。

楊昊說,寧遠希望,寧遠的學子,能自幼時便明白,讀書人,當以德為先,以國為先,以民為先。

楊昊接著說的,是所有課程。

楊昊說,寧遠的許多學子,由于種種原因,不會在學堂中待的時間太長,甚至會早早輟學。但是,寧遠認為,經過了對國學、禮學、數學、六藝等的學習,這些學子,一定會更有家國情懷,學習能力也會更強。他們將來無論從事何種行業,也一定能夠做得更好,于一國一家的貢獻會更大。

關于體育和學子參與農事之事,楊昊也特意說了兩句。

關于體育,楊昊說的是大白話。那就是,一個好身體,是做一切事情的最基本條件。

關于學子參與農事,楊昊說的是,讀書人若不曾揮汗,又怎會知民間疾苦?

楊昊最後說的,是關于寧遠學子的仕途問題。

對這個問題,楊昊的回答非常簡單。

楊昊說,寧遠想要的,不是可以問鼎三甲的仕子,而是能夠真真正正能夠為寧遠、為大楚做實事的學子。

听完楊昊這段話,簡放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這一次,簡放沉思的時間最長。

他本是帶著與楊昊長談的打算而來。但是,在問過三問、听過三答之後,他覺得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至少,今天沒有這個必要。

從第三次沉思中回過神來,簡放什麼都沒有再說,也沒有再問。

他站起身,整冠肅容,當著楊弘義與楊延平夫婦的面,對著楊昊鄭重一禮,便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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